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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干裂的血块(1 / 2)



狩井家的人来到朽叶岭家宅邸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过后。



我蜷缩在自己的寝室角落,环抱着膝盖。忽然间,南侧的门被拉开了,几个身着白衣的熟悉面孔一个接一个地闯了进来。我带着疑惑的眼神抬起头来,看到头两个进来的人端了一尊金属制的大鼎,后面一个人则端着放了香炉跟香木的盆子进来。



「……爸爸?」



我茫然地抬头望着这三人。狩井俊郎——这人是我的生父,他是狩井家本家的现任族长,另外两人也都是狩井支系的族长……为什么,他们会在这时候……



「真画先生,请您快点起来准备了吧。」父亲态度疏远地说。



在我出生后不久,随即就被过继给朽叶岭家当作养子,因此这个人对我而言没有亲人间的那种羁绊,不过就是狩井家的其中一个男人而已。然而,这一刻我们面对面,我却从他的容貌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因而感到非常不舒服。这人应该才四十岁,但脸颊上却有两道很深的皱纹,看来非常老态。



「我们接下来要举行占卜,您应该已经从夫人那边听说了吧?」



父亲像是要甩开我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般,撇过头说。同时,另外两人也将那一尊鼎搬到了房间正中央。



「……占……卜?在、在这种时候?」



吐出嘶哑的声音同时,我忽然觉得喉咙一阵紧绷。



亚希、夏生,还有美登里都被杀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占卜?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我脑中像是冰冷泥沼般的意识忽然流入了愤怒的情绪——这些人开什么玩笑呀!这种占卜工作有这么重要吗!



就在我起身正要开口的同时,这三人已经面向西门一齐低头行礼。我回过头,看见这道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了。母亲大人身穿浅紫色的衣裳,一脸苍白地站在门外。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庞上仿佛可以看见蓝色的静脉在皮肤下浮现。她的眼窝凹陷泛黑,那一身小袖和服的右侧袖口,微微露出的手掌上似乎缠了一段绷带。



我将原本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身体靠在墙上,别过头不看母亲大人。



她右手上的伤是被杀死美登里的人所伤的……提出这种说法的就是母亲大人自己。她说她在跟凶手扭打的过程中受了伤。凶手在听见我脚步声的那一刻逃走了——这个凶手能逃到哪里去?



除此之外,整个详细经过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两天,我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也没去学校,一个人闷在房里。



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又该相信谁了。



「真画,」母亲大人带着孱弱的声音说:「坐到未申方位,把香炉点上。」



我紧咬着下唇,凝视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之后才往聚集在房间中央的四人那头走去。



「为什么……现在要举行占卜工作呢?」



「这是为狩井家做的捣蛇头占卜。」狩井家的三名族长中最为年长的一人开了口。他以正坐姿势坐在那尊鼎的东侧。



捣蛇头占卜?这是……我想起来了,这是要从狩井家的四个家系中遴选出下一届继承本家地位的占卜工作。



「为什么只有三个人?」母亲大人问。



朽叶岭家的占卜一定都是由四个人操持,然后再加上我跟母亲大人,一共六人举行。对此,父亲带着令人不快的闪亮眼神说:



「……西家的不能来……夏生,不在了。」



「说起来也差不多该轮到西家了。」



「是啊……」



西家的族长夏生死了,因此没有人可以代表西家继承本家的地位,所以才需要占卜决定吗……



「真画,去把西方的洞补起来——用土堆,上面再插上一根木桩。」



在母亲大人的指示下,我在西侧的空位上铺了一张大面积的和纸。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在纸上铺了一层土之后立起了一根小小的木桩。木桩上头用黑布缠起来,用老旧的钉子固定。



这是象征着朽叶岭家正在服丧的木桩呀……我的胸口忽然被一片汹涌的暗潮占据。



在薰香的味道中我抬起头,看了看三名狩井家的族长,强忍著作呕的恶心感。这三人全都带着一双期待的眼神,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鼎内逐渐高涨的水面。



——难道这些人脑中就只有自己能不能被选上,成为本家的族长吗?



当上狩井家本家的族长,代表自己的家族将掌握伊伊田市的所有权力和利益。在朽叶岭家长大的我没有那种实际体认,但夏生曾经告诉过我,在狩井家里面充斥着人性丑恶的权力斗争。而我现在才有了如此沉痛的体认。



夏生的丧礼还没有举行,但这些家伙却已经开始为夏生的死感到高兴了。



——这个家族实在是太疯狂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看着写有咒文的三张纸片沉入了鼎内的水中。



「真画先生,请您节哀。」



占卜工作结束之后,我将三名狩井家的族长送到了玄关门口。这时候父亲给了我一句安慰。这句话就各方面而言根本就只是个空洞的形式,没有任何意义。另外两人垂着肩膀很快地先行步出了朽叶岭家。这次母亲大人非常稀奇地跟着我一起来到玄关。因为接下来狩井家将为整个家族选出了新的本家继任族长而举行祭祀庆典。这是少数会令朽叶岭家的族长离开自家宅邸的大事。



那一身红色的和服背影消失在门的那头。



「夏生的丧礼都还没结束,你们现在这么做不会觉得对夏生不敬吗!」我说。



父亲听了瞪大了眼睛。其实,这句话从我嘴里冒出来,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惊讶。最近这一阵子,我开始不太能够压抑自己的情感。



「……嗯,可是……捣蛇头的仪式没做,丧主到底是谁也没办法决定呀。」



答话时的父亲看来笑得轻佻。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是我的血亲。但他不是我的家人。



我的家人现在只剩下两个人——千纱都跟奈绪……



我从不认为母亲大人是我的家人。夏生那时的想法,现在我多少可以理解了。母亲大人甚至不是将我束缚在这个家的原因,而是更……更神秘的某种存在。



我是跟这样一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六年的。



「夏生的事我很遗憾,可是也许他并不适合统领整个狩井家。因为他有时候会顾虑太多,有时候又行事太过莽撞,也常常会把情绪跟想法藏得过深,造成自己的压力——」



他把话说到一半,也许是察觉到我双手握拳,气得身体不断发抖,因而赶忙对我点了头之后,就穿上鞋子出去了。



……夏生早该离开狩井家的。



他应该去东京念大学,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然而,他没能逃走。



到底是什么东西束缚他,让他非留下来不可呢?



……也许正如同我看到了那个延续了好几十代一直都是四个姐妹的诡异族谱之后,所衍生出的生物的原生情感——恐惧。



但即使如此……



朽叶岭家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家族,其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个疑惑在最重要的地方却仍保持其神秘的姿态。为什么亚希、夏生,还有美登里非死不可?还有,那四个尸体被人乱搞之后弃尸的女孩也是……



——是……母亲大人杀的吗?



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无法压抑住这样的揣测。那天晚上,我跟美登里一同看到了狩井家的卜筮工作——那一群身穿白衣的人群下山的景象。隔天,学校就出现了遭人凶残杀害之后弃尸的尸体。我不想将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一起。然而,当时母亲大人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却教我不得不这么联想。



——那么美登里呢?美登里也是母亲大人杀的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也许我的怀疑根本上就出了错,而这个没有人知道是谁的凶手,正盘算着下一个猎物。



……对了,亚希被杀的时候,我听说母亲大人和美登里待在一起。这样的话,亚希就不可能是母亲大人杀的了。



——不,可是美登里死的时候……



当时母亲人人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出现在美登里的房间。她说她跟凶手扭打之后受了伤,而凶手早就逃之夭天了。昏暗的室内让我没看清楚她的脸庞,但这些话真的能信吗?



「啊,真画。」



一声呼唤让我回过头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让站在我身后的奈绪看到我时颈子和肩膀狠狠抽了一下。



「你怎么了?……狩井家的那几位叔叔……都回去了吗?」



「啊……嗯,没事。」



奈绪穿着一件浅色的小袖和服,用束带缠起了袖子,露出一双肤质非常健康的手臂。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惊讶。在美登里被杀的当晚,她疯了似地又哭又叫,怎么……现在看来好像非常有精神的样子?



「真画,我们约好了,你要来吃我做的毒药!」奈绪边说边拉了拉我的手臂。



「奈绪,千纱都怎么了?」奈绪拖着我走在走廊上的时候,我问她:「我不是跟你说过,要你不要离开她的吗?」



听了我说的话,奈绪忽然停下脚步,



「千纱都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大概我没办法安慰她吧。」



「咦……」



「唉哟,你先来厨房啦!好嘛?」



厨房的流理台上排了几个小碗跟盘子,其中传出了些许焦黑的气味;水槽里放了被烧成黑色的锅子,垃圾桶里面则塞了一条看起来已经像是木炭的鱼之类的东西。



「喂!你不要看那些失败作啦!」



奈绪嘟着嘴,将筷子塞进了我的手中。



光是看到并排在流理台上的那些菜色,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拍了我一下,让我畏畏缩缩地伸出筷子……先是西京渍,再来是煎蛋卷和水葵汤。



吃到一半,我忽然觉得胸口哽塞,几乎没办法吞咽了。



「……这是……是美登里的味道。」



「真的?」奈绪听了打从心底展露了微笑,「太好了,我很努力吧?」



「……嗯。」



这的的确确是美登里的味道……



是那个平常总会端着早餐过来骂我不该赖床的美登里做的味道。



「你看,我也是可以做菜的……咦?咦?」



奈绪的眼眶忽然涌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



「咦?好奇怪,我的眼睛怎么忽然……」



她赶紧用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但她的眼泪就好比河流溃堤了一般,怎么也停不下来。她大概是不想让人看见她哭泣时的模样,因而把头靠到了我的手臂上。



她的眼泪透过袖子贴到我的身上,传来了湿热的触感。我轻抚着她的头,但我们心里这样的一道伤口是怎么安抚也不会消失的。因为逝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虽然眼泪也不过只是水而已,但它可以帮助我们宜泄心里的情绪。



一会儿之后,奈绪推开了我的身体离开,带着那一张哭肿的脸庞勉强挤出了笑容。



「对、对不起喔,真画。」



我摇摇头,心里毫无意义地想着,她就好像是在代替我哭泣一样。



奈绪一边擦拭着自己的眼角,一边看着流理台上摆放着的菜肴,



「你可以帮我把这些东西拿去给千纱都吗?」



「咦?」



「她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东西了。我看她心里的沮丧程度大概远比我多出几百倍吧。」



……虽然亚希死的时候千纱都看起来还满振作的。



「……千纱都她呀,那个……那天呀,在你回来之前,她其实去了一趟美登里的房间。她帮美登里端了一碗粥过去。」



——在我回来之前?是说……在美登里被杀之前吗?



「她好像因此而非常自责。那个笨蛋,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我听了低着头,没办法做出任何回应。因为我也这么想过——要是我早点回来、要是我没去狩井家的诊所的话……



「真画,你去看看她吧。」



奈绪边说边将餐盘推到我的怀里。



我在千纱都的寝室外面敲了敲拉门,却不见她回应。她在睡觉吗?



其实我原本想说先回去好了,不过一想到手上端着装了满满食物的餐盘,再加上奈绪说「就算硬塞进去也要叫她吃」,让我站在走廊上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伸手把门拉开了。



这间四坪大的房间中央铺着垫被,千纱都趴在垫被上头。她真的在睡觉呀。我悄悄地走进了房间。



这间房间里的书桌、梳妆台、桐木的衣柜……摆设其实跟美登里的房间没什么不一样,但看起来的感觉却差很多——房间墙角排着几只布娃娃,文具塞满了一整个金属罐,还有没整理的杂志堆得高高的。也许是这些东西的缘故吧。



……怎么办呢?虽然放着菜会凉掉,不过我是不是要先放着,等她晚一点再吃呢?



我将餐盘放在漆木书桌上,发现桌边放了一个针线箱。这是之前千纱都曾经放在浴室忘了拿走的针线箱。针线箱的上盖放了一个怪东西。



那东西是一个双手手掌包起来大小刚刚好的浅绿色椭圆型物体,看起来好像什么东西的果实,有点像是晒干了的丝瓜、小黄瓜之类的……



这颗果实上头有一条纵向的裂缝。但很奇怪的是,这条裂缝还用白线缝合起来……是什么仪式吗?朽叶岭家有很多祖传的占卜方式或法术,这也许是其中的一种吧。



「嗯……」



身后传来了一声梦呓,让我赶紧将手上拿着的那颗果实放回针线箱上,然后回头。正巧千纱都翻了身,微微睁开了眼睛。



我和她视线对上了。她半梦半醒地眨了眨眼睛。



「……哥哥?」



她嘟哝了一声之后倏地将棉被掀开,然后起身。身上的睡衣睡得乱七八糟的,领口歪得几乎要露出整个胸脯。



「你、你为什么……哥哥笨蛋!快出去啦!——啊!不对!不用出去……你、你等我一下……」



说完,她又钻回了棉被里头扭动着身子,一会儿之后拉开被子露出一颗头,躺在床上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我。她的鼻头、脸颊整个染上了一片绯红的血潮。



「对、对不起,我没有得到你的许可就进来了……」



我从书桌前走向她。



「那个,我帮你端饭过来了,你再不吃点东西不行了。」



「……我……我没有食欲。」



「可是这样对身体不好呀。」



「没关系啦。反正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千纱都拉起了被子遮住自己的脸。我从她的头发看得出她在颤抖。我在她的头旁边坐下。



「奈绪也很担心你呀。」



「要是被杀的人是我就好了。」



听到她这么说,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别过头去的后耳根。



「要是死的人是我就好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亚希还有美登里……」



「……千纱都,你在说什么呀?」



她啪的一声又推开了被子坐起身来,带着一头蓬乱的头发,一双哭肿了的眼晴看着我说:「因为、因为我不行呀……我明明不可能被选上,可是为什么?……亚希跟美登里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神明要实现我的烂愿望呢?我、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我受够了!……拜托让亚希跟美登里复活,让我来代替她们死吧!我、我——」



千纱都哭得很伤心,差点撑不住身体而倒下。我将她抱住。她双手绕过背部紧紧环抱着我,在我的怀中放声大哭。我只能茫然听着她的哭声,像是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一样……



——千纱都,你在说什么呀?到底是什么事情一让你变成这样?你也没做错什么呀……



「都是我的错!一定都是我不好……」



「够了,千纱都。」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这个依偎在我怀里的娇小身躯,胸口传来了湿热的气息。她泪潸潸的哭声中仿佛还吐出了呢喃。那些声音没办法化成清楚的字句,却一声声刺痛着我的心脏。



千纱都哭累了之后又睡着了。我让她躺回被子里,然后咽下五味杂陈的情绪,走出了她的寝室。



千纱都的哭声像是要把自己的灵魂一起吐出来一般。但我不懂,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千纱都如此痛苦?



「情况……怎么样?」



奈绪从走廊转角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我跟她视线短暂地接触了之后低下头。



「……我好像,让她哭得更难过了……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啦。」奈绪朝着我走过来说:「其实千纱都这阵子本来就一直都很忧郁……那个,好像是夏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她说了什么,让她非常挂心……」



「夏生?……他对千纱都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摊开手掌撑在墙上思索着。



……这是撬开什么谜题的关键吗?是夏生知道的,但我却没找到的……我看我大概是不可能从千纱都口中问出来了。毕竟也不能再刺激她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在此之前,夏生对千纱都说过的话真有这么重要吗?这难道不是千纱都自己一个人在钻牛角尖的小问题吗……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忧郁的?」



「呜……」听到我的询问,奈绪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大概是健康检查之后吧。之前我还有点担心她是不是因为身体哪里不舒服……」



健康检查——对呀,为了这件事,夏生还刻意再回到大学重新做了一次检验。



……大学,那一间几乎是属于夏生的研究室,也是他被杀的场所。



就在我烦恼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对着奈绪丢出了一句话:



「奈绪,拜托你待在千纱都身边。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要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咦?喔、嗯。」



奈绪仿佛在我的语气中察觉到些许异样氛围,惊讶地歪着头看了看我,接着才点点头答应。而我,我更是差点吓得整个人后仰——因为这是《》藉着我的嘴巴脱口说出的话。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



我忽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在此之前,《》曾经擅自藉由我的嘴跟我的几个妹妹们说过话吗?虽然他之前也主动跟伊妲卡说过话,不过那是因为伊妲卡知道他的存在……



冒充我的身分跟别人说话,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做。难道他已经渗透了我的身体吗?



我压抑着焦躁的情绪,快步朝着玄关跑去。



「等一下!真画!你等等!你要去哪里呀!」



我甩开追着我跑过来的奈绪冲出了大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足以撕裂耳膜的寒风呼啸声中,我一边跑下山坡,一边对着《》发问。想想,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对他做出质问。



「因为我看你好像很犹豫的样子嘛。我们没时间了,所以我只好先开口说话,为你想做的事情铺路啰。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他带着嘲弄的语气回话。虽然我觉得不悦,但他说的没错。母亲大人现在人正在狩井家,大概不到晚上不会回来,所以我要出门就只有趁着这段时间而已了。



我几乎没有换气地跑下蜿蜒的山麓,穿过稻田,刚好跳上一辆经过的公车。上了公车之后心脏猛力地鼓动着,让我觉得疼痛,澎湃的血潮像是要将眼球从眼窝中挤出来一般。







我在医学部的办公室里看到那天那位年轻女职员。她在夏生遇害时跟我一起目击到了夏生的尸体。也许我的出现让她想起了那段回忆,在看到我的瞬间那张脸整个纠结了起来,好像被迫吞了什么苦涩的东西一般。不过这对我来说却是非常好运的事,因为这么一来我就省得跟她废话了。



「小姐……」



「是、是。」



她应该知道我是朽叶岭家的赘婿,因而露出了紧张的神情。虽然对她感到抱歉,不过我还是对她撒了一个谎:



「之前,那个……就是,那时候我有东西忘在研究室里面了,我想进去找找。」



「咦?啊……是、是。」



她听到『那时候』这三个字,整张脸都僵住了。



「可、可是之前警察把研究室里的东西全装进箱子里,一箱箱搬走了呀?」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找找看。真的没有我就放弃了。」



「呜……让您……进去那间研究室……应该……没关系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钥匙交给了我。



「其实我们研究室的钥匙是不能出借的……」



这名女职员低着头,提起视线看着我。她肯定是不想亲自带我去那间研究室吧。毕竟就连我的脑海中也还深深烙印着当时那间研究室沉浸在一片血海里的景象。不过她这样的态度反而正合我意。



我穿过学校穿堂,横越了校园内悠闲的广场,来到离开学校主建筑群有一段距离的医学系分部大楼。这栋建筑物本身就没有太多人活动的气息,位在一楼角落的这间研究室门上,甚至还传来了铁锈味。



房间里的空气十分冰冷,虽然没有开暖气温度低是正常的,但其实这里的寒意比起室外更来得强烈。这间研究室真的是夏生的研究室吗?我甚至疑惑地走出门重新确认过门上的名牌。尽管没错,但当时书架上堆满的书,还有地上一本本叠着的医学类书籍全都不翼而飞了。倒是夏生死前坐着的那张书桌地板上留有一片黑黑的污渍,看来夏生的血已经渗进了地板里面,洗也洗不掉了吧。



我坐在椅子上,依序拉开书桌的抽屉。每个抽屉都是空荡荡的。



……我白来了吗?结果,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多跑了这一趟?虽然我原本就是凭着一股冲动而冲了出来……



我望向房间角落的书架,书架上还留着一些书。不过,朽叶岭家非清理掉不可的书,有可能会留在这个书架上吗……



我仍试着翻翻看,从最上层的书架一本一本抽出来,也仔细看过书架深处。几个动作之后,灰尘飞得满天,呛得我不断咳嗽……这些书看来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了。我要的资料大概不会放在这张书架上吧。



……光凭我一个人,什么线索都找不到。



此时我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本古老的药用植物图鉴。封面上的植物就是之前伊妲卡对着尸体速写的时候画的那种植物——对,就是印度蛇木。



印度蛇木……我小心翼翼地翻了翻这本几乎已经要脱页的植物图鉴,找到这株植物的介绍页。夹竹桃科的常绿灌木。根部含有利血平和阿吗灵等成分。



……这什么东西?看了也看不懂——喂,白发混蛋!这什么东西?你知道吧?——我试着在脑中呼唤着《》,但他却没有现身……可恶,在我不需要他的时候明明一天到晚跑出来乱晃!



我将书放回书架,瘫软地坐到椅子上。



这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子又下降了许多,我将腿收起来放到椅子上,双手环抱着膝盖,将脸埋进了膝盖上……我什么也没找到。



……为什么夏生非死不可呢?因为他看到了那些我在诊所中找到的资料吗?但这样的推测又不太说得通。因为夏生曾跟我说,我离开了狩井家,所以不会知道这些事情。换句话说,这些事,只要是狩井家的人全都知道。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寒,想起那天深夜看到的出巡仪式。



狩井家,这个家联合了一家人隐瞒了某个骇人的事实数百年之久……



我这样怀疑是对的吗?



母亲大人真的是怪物吗?



……但她杀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女儿?杀死夏生?杀死那些无辜的女孩?



这些疑惑,难道不是因为我在推理的过程中犯了什么决定性的错误吗?



就在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个骇人的可能——千纱都当时说过的话在我脑海浮现:『亚希跟美登里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神明要实现我的烂愿望呢?』



——如果是千纱都的话……



我在想什么呀!即使我不想正视这个可能,却仍无法制止自己朝这个方向思考……



发现亚希被杀的人是千纱都;当时美登里和母亲大人在一起,千纱都出了厨房之后做了什么,完全没有人看见。还有美登里被杀的时候也是;奈绪说过,在美登里被杀之前,千纱都还去过美登里的房间……果真如此的话——



……那母亲大人发现美登里被杀的时候说的话又是怎么回事呢?她是想要包庇千纱都吗?因此还刻意虚构出了一个杀人凶手……



——但为什么千纱都非得杀死亚希和美登里不可?不要再用这种乱七八糟的方式私自揣测了!……就在我斥责自己的同时,脑子里却有一个部分以令人作呕的冷静态度追溯着自己的记忆。



我的膝盖和双臂不断地颤抖。这不是因为屋里的气温过低,而是此时的我,正在怀疑一个和自己同住了十几年的妹妹是个杀人凶手。但其实我根本没有证据证明这点……一股恶心感忽然涌上心头,让我觉得想吐。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真……真画?」



身后传来一声纤细的声音,语调中带着些许微惊慌。我吓了一跳猛然站起来,却忘了自己是窝在椅子上,差点摔了一跤。



门口站着一个细瘦的人影。逆光下,那头黑色长发微微摆荡着。



「……藤咲?」



我一愣一愣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却还是稳住了身体看着这个一身黑色长袍的少女。这时的我看起来肯定很蠢。



是藤咲,不是伊妲卡。



她没有带着那只看了就让人觉得不言利的乌鸦,反而捧着一大把花束,绽放着不合季节的纯白百合花。



……为什么……她会带花来?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带着几近呻吟的声音问。其实我才想问她同样的问题。



「对、对不起!——打、打扰了!」



「等一下!」



在藤咲想要冲出门的瞬间,我从椅子上跳下来,千钧一发地抓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我出声询问,看到藤咲垂下眼帘,我也跟着垂下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手。



「那、那个……这是他……过世的地方。所以,我、我带了花……过来。」



「……带花给夏生?」



我下意识地松开手,藤咲的手飞快地从我掌中抽了回去。



……藤咲为什么,要来向夏生献花?



「伊妲卡说,这件事已经快要结束了,所以要先来……为他献花。」



「——但为什么要为夏生献花?」



藤咲抬起眼睛看着我,「我之前说过,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你在说什么呀?拜托你不要在这时候岔开话题好吗!」



「我、我没有岔开话题呀——」她忽然扬起了声音说:「因为伊妲卡说——狩井夏生是在这个事件中,唯一一个不应该死的人呀!」



——唯一一个不应该死的人?这、这是在说什么?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照、照这种说法,好像亚希跟美登里就是……



「啊,你、你看……你生气了。对不起,你一定开始讨厌我了——所以我才不想说的嘛!」



一——你不要哭嘛……」



望着她泪眼迷濛的模样,我走向她,接过她手中的花。



「……真画?」



「我可以跟你要半束花吗?」



她瞪大了眼睛,然后甩动着一头黑发猛点头。



我抱着十几枝百合走回房间里,将百合花洒在夏生的办公桌上。逼几枝百合花躺在满布血渍的桌上,洁白得令人心痛。



藤咲走过来,像是在细数着百合花的数量一般,从花束中一枝枝地抽出花朵,并排在桌前的地上,将血水干涸后留下的黑色污渍用白色的百合花全部盖住。



献完花之后,我们没有为夏生祈祷,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谢谢你。」我喃喃地说。



「咦?咦?」



「夏生没有丧礼。他的亲人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觉得哀伤。」



「其实我也……我只是——」



没等她把话说完,我便摇摇头,出声打断了她:



「没关系啦。丧礼只是为了活着的人办的。摆些花给夏生,能让我们觉得心里平静些,可以稍稍觉得释怀,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明明只要这么做就好了,可是——



「……真画,你……你不生气吗?」



藤咲露出像是哀求着什么似的眼神,窥探着我的脸庞。



「我没有生气。毕竟你帮了我很多忙;之前那次,还有现在也是……」



「可是你要是知道了整件事的内容,你一定会对我——」



「但你不会告诉我,不是吗?」



她听了把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然后微微点头。



「……因为,那是工作方面的事。」



她没有错。错的是什么也办不到的我。



我们没有继续交谈,一起离开了这栋医学系分部大楼。出了大楼之外,她抬头看着昏暗的天空,双手高高地举到头部高度站着不动。



「你在干什么?」



「召唤毕奇。」



——毕奇?是那只乌鸦?我从旁边看着她,觉得这个动作像是某个怪人在跟什么可疑的人物交换讯息似的。而事实上大概也相去不远吧。



「讨厌,它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啦?该不会是天气太冷了,在什么地方被冻坏了吧?」



藤咲说话时口中呼出了白烟。



「好像会下雪喔?要是雪下大一点,毕奇在哪里被冻坏了,我应该可以马上就找到了吧?因为它是黑色的嘛。」她说完自顾自地笑了。



「不会下雪的。」



听到我这么说,她歪着头摆出一副不解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伊伊田市从来没有下过雪。下雪时会是什么样子,我只从电视上看过而已。」



此时我忍不住要想,要是能下一次大雪,把所有东西都埋葬在雪里也不错。



「那要是下了雪,你跟这里的人都会很高兴地说:『天上掉冰淇淋下来了呢!』——对吧?」



「怎么可能?」



她看到我瞪了她一眼,随即笑了出来。这时,一阵恼人的鸟类振翅声朝着我们靠近。我抬起头,猛然看到一道黑影啪嚓啪嚓地晃过我的眼前,停到藤咲的肩膀上。我吓得向后跳了一步……看来我还满怕这只乌鸦的,它总是瞪着我看。



「毕奇,你跑到哪里去了啦?」



藤咲跟那只乌鸦开始对话……还好没有人在这里活动。不然要是被谁看见了,那可就难解释了。



……既然藤咲什么也不跟我说。那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我该怎么办呢?就这么回家吗?还是干脆跑一趟伊伊田市警署?想想之前来找我做笔录的署长的态度,也许我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也不一定。虽然我不知道朽叶岭家赘婿的名号究竟能有多大的作用……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向前迈开脚步。就在这时,藤咲的声音却从身后把我叫住了。



「真画,你等一下。」她朝我跑过来。跑动中那身黑色长袍的衣摆就好像乌鸦翅膀一样随着她的动作拍打着。「那个,我刚刚听毕奇说,莲太郎好像也来到这间大学了。」



「……莲太郎?他是谁?」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伊妲卡的上司。伊妲卡目前暂时无法现身,他因为担心就跑过来了。因为我好像完全不受信任……」



这么说来,之前伊妲卡是不是有说过,她不能随心所欲地把身体还给藤咲。



「伊妲卡怎么了?」



「呜……那个,」她别开视线,「我伤还没好,还很痛,所以伊妲卡没办法出来。」



「伤?……喔、喔,之前受的那个伤呀。」



之前伊妲卡用油画刀戳伤自己的手腕。那绝不是正常人会有的表现。而且那个伤口应该很深……



「对不起,那时候真的……」



「咦?啊……请你不要介意!」她猛挥着手说。



什么不要介意?她、她为什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我怎么可能不介意?她是为了我这样的人……



「莲太郎要拿药给我。然后他有问我,可不可以带真画一起来。」



「咦?咦?为什么?」



「莲太郎好像有话要跟你说。」



……伊妲卡的上司?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莲太郎他……」



藤咲微微露出哀凄的神情。



「他也许会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事。关于这个事件,什么事可以说、什么事不能说,只有莲太郎知道。」



图书馆位在这间大学校园的对向角落。这座图书馆就好像从巨型的水泥立方体中挖出空间而盖成的,外观显得有些粗糙。进了图书馆后,大厅里摆了几张沙发跟杂志架;墙上则贴了满满的海报,上面写着进入图书馆之后的注意事项。楼梯口好像设有判读学生证用的读卡机,不过藤咲却理都不理就走向了阶梯。我赶忙追上去,免得跟丢了。还好这里也没有看到有其他人在,不然藤咲肩膀上还站着那只乌鸦呢,肯定会有人带着异样眼光盯着我们吧。



上了三楼,空气中开始出现严重的霉味。这层楼的天花板很低,灯是使用老旧的白热灯,让我觉得好像一不小心走进了哪部老电影的画面之中。



看了看,这层楼好像是收藏过期报纸跟杂志的资料室。依照年代排列的书架上,每个资料夹都贴着日期标签。



而——莲太郎,这个人就站在这间昏暗资料室的最里面,两张长桌并排的前方。他穿着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室内显得非常显眼。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我跟藤咲的脚步声接近,放下了手上的资料转过身来。



这个青年戴着一副细长型的眼镜;也许是那身白衣的关系,让我一时之间联想到了夏生。但仔细一看,他的长相更来得女性化一点,五官线条显得非常纤细。



我习惯性地想看看他的名字,但这个举动却让我站在原地愣住了。



——我看不见……



这是我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我反射性地看了看藤咲——没有问题呀……藤咲的名字我看得见,我的眼睛没有异状。



我再度把目光转向那名白衣男子……就只有这个人的名字我看不见。



他移动自己的目光,视线和我接上的同时展露了微微笑容,「你们来啦,藤咲?你辛苦了。」



「你要来的话事前也先跟我联络一下嘛。」藤咲微微鼓起了脸颊说。



「这是临时决定的事。千代一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让伊妲卡花了这么久的时间还没有处理掉。」



他拨开椅子往我们这边走来。



「幸会,我叫莲太郎。」



他边说边对我伸出手,让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重新整理了思绪之后,才又畏畏缩缩地伸手回握住他的手……冷静点,不过就只是看不到他的名字而已。



「你好……我是,朽叶岭真画。」



「嗯,这个字取得真好。」



「……这个字?」



「是呀,离开地平线升起的太阳恰巧来到南天中央——这个字是取自这样的意象造出来的象形字。令堂不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我听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为什么他会知道这种事?



我的名字其实不是写作真画,而是朽叶岭家自己造的字——在『旦』字下面再加上一横。



但因为市公所的电脑没有这个字,所以我的名字对外都写成『真画』。



这件事除了朽叶岭家的人之外,理应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才对。



「我得说明一下,我并不是像你一样能看到对方的名字……」



看到他说话时脸上浮出的笑容,我忽然觉得身体比起之前更来得僵硬。



「因为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监视朽叶岭家了。」



——监视?



「……因为我们家里……拥有怪物的血源是吗?」



此时的我像是即将被活埋的罪人般,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这个待会儿再谈吧——藤咲……」



「是、是。」



「你需要止痛剂吧。司书室有浴室,先去冲个澡,稍微冷静一下之后抽一点血出来。」



「……不这么做……不行吗?」



藤咲答话时眼眶中泛出了泪水。



「伊妲卡受伤的情况代表她还不够成熟,你快去。」



这时候,藤咲肩上停的那只乌鸦轻盈地跳到了一座书架上。藤咲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转身朝这间资料室的房门跑出去。



「请坐吧。」



我在昏暗的室内目送着藤咲离开,听到了莲太郎的呼唤而回过头。这名白衣青年绕到了桌子的另一侧。这两张并排的长桌上摊开了一本贴着新闻剪报的资料夹。



「你是什么人?」



我开口询问,维持着站姿没有坐下,用尽全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



「你说你们一直都在监视着朽叶岭家,但警察会做这种事吗?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说,你们这么做真的跟怪物有关……」



「好了,你先坐下吧。」



他动作看来客气,但声音中传来的压迫感却仿佛直压在我的头顶上要我坐下。我说出想问的话之后拉开了椅子坐下。



「我们不是警察,是听命于猎人组织——千代一的命令行事的特务部队。」



「千代一……是什么东西?」



「千代一是千代田区一丁目一番地的简称,所以另外有个代号叫作1011。」



东京都千代田区一丁目一番地……我好像听闻过这个地址——是这个国家的中枢位置……



「……皇居?」



莲太郎没有回话,只是微微笑着说:



「其实就连我们都不知道这个行星上到底有多少GOOs降临、生根,并残存至今。不过我们得尽可能地把他们找出来并捕获,让他们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就我们所知,朽叶岭是在这块大地上活得最久的一个个体,因此我们也没有办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