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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不想被瞧见挥手时的身影(2 / 2)


大家都误会了。



大家都误会了真边由宇。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动的,虽然旁人看来或许是这样,但至今为止,我从来都没有被你强制去做过什么事。」



「这点我知道。七草你其实出人意料地顽固。」



「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



「我还满了解七草喔。你是个秘密主义者,会毫不在意地说谎好把事情蒙混过去,有时很坏心眼,老是无谓地隐藏自己的好恶,整体而言并不坦率。」



「你是特地来找我吵架的吗?」



「而且非常温柔。」



真边的声音出奇地有力、具攻击性而且很尖锐。



「七草比谁都温柔,所以我有时候会担心。」



「才没那回事。对他人温柔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我总是很快就放弃,很轻易地便放弃任何事。」



和真边由宇不一样。



我无法像她一样单纯地追逐理想。无论对谁都能够温柔相待当然比较好,可是那么辛苦的事我坚持不来,所以至今我抛下了不少事情。



然而她却摇摇头。



「才不是,只有七草没有放弃我。」



我一时忘了呼吸。



这是我不想从真边口中听到的话。她是个对他人的情绪没有自觉,迟钝、粗暴,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叫做放弃的女孩。我一直都这么相信,然而……



「七草可能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嗯,的确是。」



「也许我真的是个笨蛋,但我的视力挺不错的,耳朵也很正常。」



「我觉得这跟眼睛耳朵没什么关系。」



「能够正常地看见东西、听到声音的话,就不可能不感谢你。」



真边的手往我的制服袖口伸了过来。



我无法闪躲,也无法挥开,只能任由袖口被她抓住,那力道柔弱又纤细。



「七草放弃的全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你只会放弃能够让自己变轻松、得到好处的事情。你总是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的事,独自肩负各种辛苦。」



不对。我真正无法放弃的只有一件事。



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反驳她;想对她说别把你个人的理想强加在我身上;想粗暴地把她的手甩开,转过身去。



但是我做不到。



夕阳已经隐藏了踪迹。在厚重的云层遮蔽下,月亮似乎也不打算露面。灯塔的光只是一直照着海的远方,我看不清楚真边的表情。



尽管如此,从邮局透出来的微弱光线映照出她的泪水,晶莹透亮。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在黑暗之中,明明只要有颗小灯泡就能得救,但我的手上却没有。这两年来,我时常有这种感觉,每每都会想起你。」



真边由宇在哭,无声无息地流泪。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情绪总会在奇怪的时间点被引发,现在还为了莫名其妙的事,自顾自地哭了起来。果然无论何时都是如此,唯独真边由宇会让我感到烦躁,让我喘不过气。



「我其实心知肚明,七草总是帮我照亮周遭,我一直都被你保护着。」



我并不要求人生发生好事,也没想过要让真边由宇笑声不断,只是想把坏事阻隔掉而已,我不想看到她哭泣的模样。



可是,结果却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了,最后我一定会失败。



「把你打算做的事告诉我啊。」她以沙哑的声音说。「我绝对不允许你独自受苦。」



我不禁失笑。



她说的话太过偏离事实,这点非常符合她的风格,让人觉得好笑。



——我唯独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总是擅自扛起辛劳的人是你吧?无论何时我都只是在一旁看着你,自作主张地提心吊胆而已。



「把眼泪用在说服上是犯规的行为。」



「我又不是想哭才哭的。」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我总是在放弃。



很久没有因为消极的事而感到意外了。这跟预定不同,我没有想到对真边由宇保密这件事会失败。



「我和你一样,我也打算跟魔女打交道。」



*



来到这座岛后,我马上举出两个假说。



第一个是阶梯岛的形成——说白一点,就是关于我们是被谁抛弃的。由于太过偏离现实,那个假说我自己也不太能接受。但我为了去见魔女而爬上阶梯,并于途中遇到了那些难以解释的事之后,这个假说突然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第二点是魔女的事——被称为魔女的人物,其目的究竟为何。关于她想隐瞒与保护的事物,只要看过阶梯岛的现状就能够明白。



至今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两则假说,因为我从来就不想揭穿阶梯岛的秘密,只要能够悄悄地在岛上生活就行了。



不过一切都在与真边由宇重逢时改变了。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她待在这座岛上。



所以我画了涂鸦。我要跟魔女交涉,说得更直接点是威胁魔女,让她同意我的无赖目的。



这点如今也没有改变,无论要牺牲什么、使出什么手段,我都要把她送出这座岛,我已这么决定。



*



「我希望你跟我做个约定。」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真边。



「今晚,无论你接下来看到了什么、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本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



但真边由宇只是擦了擦泪水,深深地点了头而已。



4



我握住灯塔的门把。



这次很简单就转动了,无须施加什么力气。



一阵宛如微弱哀号的声音响起后,门打开了。里头一片漆黑,空气中混着尘埃,差点让人轻咳出声。



我们走进灯塔里面,任由门敞开。里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一道螺旋阶梯沿着内墙通往上方,抬头仰望,那里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



「要爬上去吗?」真边问。



我摇头回答:



「我不是要来找失物招领处的负责人。」



我慢慢地走进去。其实本来根本不需要来到这里,可能在三月堂的饭厅就能把事情办成。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螺旋阶梯前方,放在一张木制小桌子上——粉红色的老旧电话。



我一走近,电话就响了起来,叽铃铃铃、叽铃铃铃,恣意又吵闹的声音。我拿起听筒。



「把门关上。」



真边一关上门,灯塔里头几乎完全陷入一片黑暗。门的缝隙透进了一点夜晚的亮光。跟完全的黑暗相比,夜晚竟显得明亮。



将听筒凑近耳朵也没听到说话声,不过借由传来的轻微呼吸声,可以知道另一端有人在。黑暗消除了距离感,我闭上眼睛,想像着耳边的魔女样貌。



「初次见面,我是七草。」我说。



听筒传来了女性的声音,并没有用机器变声过,但是却听不出年龄,听起来既像上了年纪的人,又似乎非常年轻。



「我并不是第一次跟七草说话。」那道声音说。



确实有这个可能,在我的假说之中也包含这点。



「但是我已经忘了和你见面时的事了。」



「嗯。」



「是你让我忘掉的吗?」



「是啊。」



魔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雀跃,就像对幼儿说话时的那种纯真语调。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这个问题并不正确。



「不,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使用第二人称并不正确。在告知这座岛上的规则时,一定得称呼对方的名字——必须找到七草失去的东西、必须找到真边失去的东西。



我首先感到疑惑的是这一点。



为什么不能用你或你呢?为什么非得讲出名字?



答案显而易见。在这个问题之中,七草不是指我,而真边也不是指她。  「我知道七草失去的东西。」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一个有如垃圾桶的地方,理解到这点时,我便思索了起来。



——那么我们到底是被谁丢弃的呢?



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做了最坏的假设,以最无药可救的答案为根据拟定假说。



「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失物招领处位于灯塔之中。但是想到灯塔的功用后,我就隐约想像到了。它照射的是海的另一边,是为了从岛外前来的人而存在。失物招领处的存在并非为了岛上的居民,而是为了从外面前来寻找失物的人。」



丢失东西的七草在岛的外面。



这座岛上塞满了失去的东西。不,失去的东西是一种善意谎言,其实这里塞满了被丢弃的东西。



「是七草把我丢弃的吧?我被自己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面,而终点就是这里吧?我不是寻找的一方,而是被寻找的一方。」



这座岛上的居民都具有某些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女孩,以及凡事都往负面思考的我。



我们被自己给丢弃了。



虽然感觉很不合理,但这么想却最为自然。



「七草舍弃了自己的悲观人格,把讨厌的部分送进这座岛,那个分离出来的人格就是我吧?」



对七草来说,想要成长、变得成熟,必须改善的缺点就是我。岛外有个真正的七草,他舍弃了悲观的我,稍微成长得有模有样。



这里大概尽集结了于成长过程中被丢弃的人格吧。



在外面世界的匿名老师本尊肯定已经克服对学校的恐惧了吧。真正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也不再使用那些虚构的名字。现实中的堀能够笑着和同学们聊天。这是好事,很棒的事,每个人都得到了幸福的未来。



可是这些我才不管。



那跟我没有关系。跟在这座岛上的匿名老师、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和堀都没有关系。



这座岛上的中心存在着阶梯,但是我们无法爬完那道阶梯。在成长过程中被丢弃的我们绝不可能成长,只能待在这个像乐园般的垃圾桶中,与外界毫无交集地过日子。就像悬吊在墙上的秒针,从严苛的命运中得到解放,只能度过形同空白的时间。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七草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真是废话。



既然我不是真正的七草,只是一个被丢弃的人格,那么我离开这座岛的条件早已确立,那就是由真正的七草翻遍垃圾桶把我找出来。也就是说除非现实中的七草无法成功克服缺点,否则我就只能一直待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你说得没错。你好棒,竟然明白了这么多事。」魔女说。



我缓缓地吸气、吐气。



这种事原本我并不在意,已经放弃得很彻底了。我并没有想要改变这座岛,也不打算揭发这座岛的真相。只要能在这里安静平稳地过生活,那就足够了。



可是,唯有一件事,一件我绝对无法容忍的事发生了。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里?



是她把自己丢弃了吗?那个真边由宇?那个愚蠢、脱离现实,又不明白他人心情,直率到底的理想主义者?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唯有真边由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容忍她产生缺陷。



我问魔女:



「为什么你能够将人格的一部分分割出来呢?」



「我可是魔女喔,魔女会使用魔法啊。」



「既然这样,你也能够让一切恢复原状啰?」



「当然有办法。」



「你有收到我的信了吗?」



「有,不好意思我还没写回信。」



「没关系,只要现在能够听到你的答覆就行了。」



魔女全面掌控着阶梯岛,她的支配很和平。也许没办法将一些琐碎的不满完全消除掉,但即便如此,阶梯岛依旧维持着自己的平稳,也有属于阶梯岛的幸福,是魔女保护了这一切。



所以魔女才会一直隐瞒阶梯岛的真相吧。这座岛上的居民全都是被自己丢弃过来的,这种悲剧得可以的实情,她应该无论如何都不想公开。



所以我才画了涂鸦。为了把对我来说最美丽的东西带到垃圾桶外,我一点一滴地公布了魔女想要隐瞒的事情。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在岛的外面。



——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



只是虚像。



「失去的东西」就在你身边。所谓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当然就是我们自己。



「下次我将画出更具决定性的涂鸦,但是你应该不希望岛上的人知道真相吧。」



魔女以沉稳的语调同意我。



「对啊,毕竟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终于进入正题了。



「那么,你愿意答应我一项任性的请求吗?」



只有一件事,把真边由宇带回原本的地方就行,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可是魔女在电话的另一头笑了。



「不,那种事不足以成为交易的筹码喔。」



「为什么?」



「你失去了来到这座岛时的记忆,因为我把它消除了。」



「嗯。」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再做同样的事喔。只要把你的记忆消除,事情就解决了。」



我叹了一声。



我并不意外,这是预料中的回答。不管何时,我总会先设想最坏的可能。



「最后的涂鸦我已经画好了,就算我失去记忆,涂鸦也会一直留在这座岛上。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发现它。」



如果这招还是不行,那就没有办法了。



只能放弃、抛开,另寻他法。



我在黑暗中沉默不语,紧握着听筒等待魔女的答覆。真边在后方看着我。我没有转身确认,但知道她一动也不动,几乎屏住呼吸地注视着我。



「不,你并没有画出那样的涂鸦。」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因为我一直注视着。」



魔女用一种宛如母亲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一直注视着你,所以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我被监视了?魔女的能力是如此至高无上的吗?



「爬上阶梯吧。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留下这句话后,魔女挂断了电话。



我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将听筒从耳边拿开。



我在黑暗中呆呆伫立于电话前,只觉得双脚无力,也忘了如何活动双手。与魔女的对话让我深感疲惫,全身的神经都劈哩啪啦地断了,可是依然没有得到我期望的东西,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了。



身后传来真边的声音。



「魔女说了什么?」



我伸出手摸索确认电话的位置,在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把听筒放回它原本的位置。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次之后,重复魔女的话。



「爬上阶梯吧。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是吗?」



和平时一样,真边的声音很冷静,令人难以相信她刚刚才哭过。



「那么我们就去爬阶梯吧。」



没有其他办法了。不过,那样真的行得通吗?我以前也曾经爬过那道阶梯,但是无法抵达顶点。



「你昨天也有去爬阶梯吧?」



「嗯。」



「结果怎么样?」



「没有成功。非常灰心无助,感觉少了什么东西。」



我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不过,和七草一起爬的话,我想应该能够爬得上去。」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的手被用力地牵了起来。



——是啊。



我隐约意识到。



一直以来我都跟在真边身后。



这大概是第一次被她牵起手。



5



两人手牵手走在鸦雀无声的夜路上。



我们背对灯塔,朝着眼前所见的山前进。直到半山腰都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光线照亮了阶梯,那阶梯与学校相通,但是灯光只到那里就中断了。魔女身处的山顶完全笼罩于深沉纯粹的黑暗之中,只有比夜空还要暗而漆黑且巨大的影子横卧在上头。



真边朝着山笔直走去,那画面就像某出古戏中的场景,有些无厘头,却又庄严神圣。本来我只是一名观众,现在却被拉着手,在不知道剧本怎么发展的窘况下,拖到了我不应该在场的舞台上。



「大地为什么要丢弃他自己啊?」真边说。



我想她这句话肯定不是一个疑问。毕竟她的脑筋转得很快,既然听到了我和魔女的对话,想必也已经推测出答案。但真边的话听起来也不像是在自言自语,



于是我明白那虽然不是疑问,但她希望能从我口中听到答案。



「他想要正常地成长吧。」



就像小鸡冲破蛋壳,蝌蚪放弃用鳃呼吸登上陆地一样。那个年幼的孩子就算在痛苦的伴随下,也想要照原本应有的姿态来成长。



「大地大概打算努力去爱他的妈妈。」



大地说他讨厌妈妈,说他很害怕自己那种讨厌妈妈的心情。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温柔的小学二年级学生,竟然会讨厌妈妈讨厌?觉得害怕,个中原因只能让人联想到悲剧性的事情。



然而大地肯定是把自己的那种心情给丢了,他决定正眼面对妈妈、决定去爱妈妈。我觉得这非常了不起,应该要拍手鼓励他这么做,所以才会连魔女都不惜打破以往的规则,把他「应该丢弃的部分」接收到这座岛上。



真边压根儿没有回头看我。



她一面笔直地向前走,一面以不带情感的压抑声音说:



「可是这么一来,岛上的大地该怎么办?」



那还用问。



我们认识的大地只不过是被丢弃的一部分,是为了让真的大地正常成长、获得理所当然的幸福而不再需要的部分。他只能一直讨厌妈妈,一直害怕着这份心情,在这座岛上生活下去。用在阶梯岛上也能寻找到的微不足道东西,来填补我无法想像的深刻伤痛。



如果就理想面来说,大地不应该去拜托魔女这种人吧。只要靠自己的力量克服问题,这座岛上的不幸大地也就不会诞生了吧?



真的吗?我扪心自问。



我知道答案。那种事不可能如此理想。他才小学二年级而已,把责任全部归咎给小孩子,随意对他喊喊加油,果然是不对的。那并非我的理想,也不是真边由宇期望的理想,肯定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算是理想。



大地丢弃自己的选择大概是正确的吧。他肯定正确地思索过、正确地采取了行动吧。魔女的魔法是确实的救赎,是可称得上奇迹的能力,但却带有无可奈何的副作用。当现实的大地往前迈进的同时,就悲剧性地在阶梯岛上留下了「被丢弃的大地」。



这种结果又能怎么办?



哪里会有完美的答案呢?



充满错误、只能选择错误方法的问题,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既然这样,也只能接受错误、放弃挣扎、忍痛努力坚持下去而已。



现在我的左手与真边的右手相连,我感受着她的小手,甚至发觉它很脆弱。然而在我的认知中,她是最强大及美丽的。



我问真边由宇:



「你到现在也还认为应该让大地离开这座岛吗?」



要让他离开岛,相原大地——这是指在岛外的相原大地,就必须取回失去的东西,也就是他得重新拿回讨厌妈妈的情感及害怕自身情感的心。



「那当然。」



真边由宇只是笔直地注视着前方。



「有人把不该推到大地身上的事推给他,这件事是错的啊。」



「那你要怎么做?」



「改变现实。让大地离开这座岛后,可以不再哭泣,不用再去拜托魔女。」



「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完全不知道啊。」



「那不就连办不办得到都不清楚嘛。」



「不可能办不到啦。」



她绝对不会偏倚的程度,简直让人火大。无论何时,只有真边由宇会激怒我,只有她会让我情绪激动。



「妈妈被孩子所爱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才不需要什么魔法。这不是什么理想论,只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我心想这就是理想论啊。如果这世上所有的理所当然都一个不漏地被保护着,那地球上大部分的地方都是乐园了。



「也就是说你要离开这座岛?」



「嗯,首先要找出现实中的大地。」



「喔。」



我早就猜到了真边由宇的结论。



自己把自己抛弃的小孩,这种事她才不会容忍。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老是对事情有所误解,但唯独猜中真边由宇的想法,我有自信不会错。她太过单纯,不会违背我的期待,让我胸口发疼。



可能是这份疼痛害的,也可能是相连的手产生的温度影响,抑或是多云的夜空中找不到手枪星的缘故,我不做任何考虑地说出了没打算吐露的话。



「我早就知道了。」



这是忏悔。



原本这些话应该要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因为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同意你跟我一起进到灯塔之中。我决定也利用大地。」



真边终于稍微回头看我。



「利用?」



「因为听完我和魔女的对话之后,你绝对会想办法离开这座岛。」



「我本来就打算要跟七草你一起离开这座岛啊。」



「我不走。」



我有必要留在这座岛。



「你要一个人离开。」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理想。」



我有一样想守护的东西,就算舍弃其他所有一切,唯有这样东西我绝对不愿放弃。



我想让像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坚强又脆弱的理想主义者一直保持她的美丽、纯粹,没有丝毫缺陷与动摇。只要这样就够了,这点便是我全部的理想。



所以我无法容忍真边由宇出现在阶梯岛上。



这意味着她丢弃了她自己。我明白是她自己选择让自己产生缺陷,但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然而与此同时,我发觉到更令人绝望的事。



真边失去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而我来到这座岛已过了三个月,但我只失去了四天的记忆。



换成另一种说法来解释——真边和我失去的记忆,是从这个夏天的同一时期开始,直到我们来到阶梯岛。时间点上奇妙地一致。



而且我认得真边身上那套水手制服。那是当然的,因为直到这个夏天为止,我几乎每天都会看见。那是我所就读的高中的制服。



于是,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到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会不会在三个月前,我和真边重逢了?



然后——



——因为和她重逢,我丢弃了悲观主义的我;真边是否因为和我重逢而丢弃了理想主义的她?



没有比这个想像更可怕的事了。我——七草竟然亲手让唯一想守护的东西产生缺陷,这是绝对无法容许的事。



「我们从一开始就互相矛盾。」



真边由宇是我的英雄,是唯一一样真正美丽的事物,但我无法与她产生共鸣。她的理想的确很高贵、耀眼,但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无法与我的结论一致。我们原本就不可能走在一起。



——所以两年前,我笑了。



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与她在一起,只希望一切能够漂亮地落幕。真边就这么完美无瑕地从我眼前离去,我对于以后能在美好回忆的装饰下过日子感到安心。



真边只要当我的手枪星就好,挂在群青色的天空中,绝对无法伸手触及。只要我相信她仍在世界的某处闪闪发亮就好,那道光不需要照射到我。光是这样就是我的救赎,我的愿望就只有这么一点,仅此而已,真的。然而……



肯定在我们重逢之后,我又不禁许下了想要和她在一起的愿望。



说不定我们两人祈祷着相同的结果。



所以我们才只好丢弃彼此互相矛盾的部分吧。七草放弃了悲观主义,真边放弃了理想主义。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所以我要留在岛上。



现实的我一定得确实丢弃悲观主义,好让真边能够不需要丢弃理想主义。我只能屏住气息躲藏在垃圾桶底下。



「我也早就知道了。」



真边依旧笔直地凝望前方。



「既然是我把自己丢弃了,那点原因我马上就能明白。但是世上才没有什么不应该在一起的人。」



「的确如此,所以我才会待在这里。」



为了让原本不能一同前进的两人携手前进,我把我给丢弃了,并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正常成长。



「我无法接受。」



「为什么?」



「我才不想承认,所谓成长必须舍弃什么才能前进。」



「那不过是说法上的问题,所有的成长都是抛下脆弱、错误的自己啊。」



「可是这座岛确实存在啊。」



真边直瞪着黑漆漆的山头,一回神才发觉它已经近在眉梢了。只靠仰望难以认清它的高度。



「不只是说法上的问题,被丢弃的你和我确实都在这里啊。」



「只要你不在这里,我就能接受这块地方,甚至可以声称这里是乐园。」



只要真边由宇不在。



阶梯岛位于距离不幸很遥远的地方,或许也距离幸福很远,但只要并非不幸,就能坚称自己很幸福。



真边握着我左手的手十分有力,几乎让我感到疼痛。



「我不想把七草留在这里。」



谢谢。我没有出声答覆。



「但是你必须离开这座岛。」



真边由宇不可能就这么放着相原大地不管。



比起我,追逐理想的她肯定会优先处理那个小孩的事。



我们依旧矛盾地牵着手,来到阶梯前。



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6



通往山顶的阶梯就位在校舍后面的暗处。



那是条间隔紧凑、高度参差不齐的阶梯,有些台阶是用光滑的石头砌成,有些的则很粗糙,不过每一阶都仿佛在悄悄地隐藏气息。那模样感觉不像是人造物,倒像是在偶然之中,历经漫长岁月,于风吹雨打等自然现象下诞生的东西。阶梯蜿蜒曲折,就算抬头往上看,在黑暗与树木的遮掩下也看不清楚前方。



我们手牵着手走上阶梯,窄小的阶梯让两人并排登上显得有些局促,可是我们依旧照样前进。



一路上没什么泥土或青草的味道,冬天的空气将这些气味都削弱了,给人一种清冷、干净的感觉,贴着微微出汗的肌肤十分舒服。



我们在黑暗中留意脚下,一步一步地爬上阶梯。



这动作颇有一种仪式的感觉,跟现实中的移动性质完全不同。右脚踩上下一道台阶,接着左脚又踏上了再下一道台阶。看不见阶梯的尽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往上升。尽管如此我还是往下一级台阶前进。目标朦胧不明,我也没在追求什么结果,只是不停往上爬,像在对某种浩大的对象祈求。



没有鸟儿啼叫,也没有风吹拂过来,这道阶梯上没有生物的气息。黑暗的另一头也感受不到野兽的呼吸,听不到虫声,就连一片落叶也没飘下。我曾听说鱼无法在纯水之中生存,同理可证,纯粹的寂静也会拒绝所有生物。



能够听见的就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相对地,这些声音不可思议地融入了这块地方。我们每走一步,阶梯就鼓动一下。视野很差,就有如黑暗站在前方般,树木也黑压压一片。但不可思议地我并不觉得恐怖,就连指尖也一点都感受不到不安。我们成为狭长阶梯的一部分,被温柔地包裹在里头。



我们尽可能放低音量,说着连魔女都听不到的悄悄话,聊起至今为止的回忆。我们相互逗乐,偶尔一起嗤嗤地笑了起来。就算阶梯永远延续下去,我们的回忆也不会在途中就断掉。我记得连真边本人都忘了的她的事,真边记得连我自己都忘了的我的事。结果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注视着她,同时我也知道真边在黑暗之中也用她那纯真的双眼看着我。那大概跟被神明注视的感觉相去不远。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因此没有必要害怕被人看穿一切。



这一切都是仪式,我再次心想。既不是要奉献给魔女,也不是要奉献给阶梯,而是为了把真边从我身边送出去,就算不神圣仍有价值的仪式。只要再稍微延迟一下告别的时刻,于这个群青色的星空下把她送回最重要的地方去就行了。



以前我也爬过这道阶梯,单独爬行时总伴随着恐惧,就好像在迎面而来的强风中压低身子前进似地,让人喘不过气。但是现在不一样,感觉完全不同。时任小姐曾说「那里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不可思议地,和真边一起登上台阶后我才终于实际体会到那句话的含意。我有点紧张,胸口有些疼,两脚无声地累积了疲劳,可是现在我却感受到了极为难得的安心感。即使没有充分的理由,我仍觉得一切都能够顺利进行。



——肯定是因为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待在真边由宇的旁边。



这点千真万确。



真边由宇是个坚强的女孩,但她愈是坚强,看起来就愈脆弱而容易受伤。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事物与她为敌,有时就连温柔、体贴、关爱等无可奈何的感情,也会成为她的敌人。



全世界如果都像真边由宇那样就好了,任谁都能无后顾之忧地相信着理想,没有一点混浊,十分清澈美好。能这样就太好了。但就连幸福与喜悦也会出现在与她的理想不同的地方,每当遇到这种事,我就会闷闷不乐。



真边由宇比这世界小得多,比这世界柔弱得多,就连跟这个阶梯岛比起来也微不足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由宇的坚强能够原封不动地保留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希望她一直完美无瑕。就算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也知道她能够保持原样活了十六年已经是一种奇迹,但我依旧不想看到真边由宇出现一点裂痕。



必须有人陪在真边由宇身边。



美丽又脆弱的她必须由人守护。



所以现实的我才会把我丢弃,认为悲观的我很碍事。但是只有一件事我绝不放弃。唯有守护真边由宇的意志与哲学这件事,是我无法放弃的。既然如此,我——垃圾桶里的我,就得把真边由宇送回现实中的我身旁,剩下的事就只能全盘托付给现实中的我了。明明托付的对像是我自己,心中却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胸口有点痛。但这是我能想像得到的最佳结果。



月亮从云层缝隙间稍微露出脸来,借着月光可以看出雾气相当浓。漆黑的黑暗笼罩着阶梯岛,身边则飘荡着白色的晦暗。我们连彼此的脸庞都看不清楚,我只感觉得到她的掌心。冰冷的手,温暖的手,真边由宇的温度。



我用力握住这份热度,这时两人的漫谈回忆突然中断,当然不是因为话题说尽了,只是有些时候沉默远比言语还要滔滔雄辩。



揪住胸口的沉默过后,传来了真边的声音。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



两年前也曾听过这句话,但这次的威力完全不一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很清晰,丝毫没有一点颤抖,就像不透露情感的远方星星传来的光芒,直接了当。



「我们一定会重逢。」



这口吻听不出来是约定,倒像是把决定告诉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点头答应她的话。也许从两年前起,我就一直这么期望着,从未中断过。



但我当然摇了摇头。在夜里的黑暗与浓雾包围中,她一定看不到我的模样,不过我知道她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做个约定吧,真边。」



偶然相遇的我们能够偶然在一起的时间,就到此为止了。



「我们要一直维持原本的样子喔。」



其实我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我个人没有什么必须守护的地方。只要能够让真边由宇保留住她原本的样貌,我甚至可以远离她。



没有听到答覆。



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她的温度突然从我掌心消失,这变化仿佛让夜晚变得更加黑暗。世界失去了她那份光芒,由群青坠往黑暗。明明一直牵着手,真边由宇却突然没有跟上来。



我停下脚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一个人轻轻地握住自己的左手。我还有很多话想对真边说,这段阶梯显然不够长。不过我真正想传达的讯息已经都传达给她了,所以虽然我没什么自觉,但我应该是笑了。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那片星空,不自觉地想哭。真边由宇已经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去了,我再也找不着那道光辉。这样就够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胸口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楚。我摇摇头,好忘记那片夜空。「消失吧,群青。」我低声道。让我待在黑暗之中就好,高贵的光芒没有必要照亮我。



眼前的阶梯依旧往上延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没有流泪。在那之后,我就这样握着左手,独自一人往上爬。



我知道在这上头会发生什么事。



*



九月底左右,我曾经爬上阶梯。



朝着魔女居住的山顶往上爬时会发生什么事,我大概有所耳闻。阶梯永远都走不完,最后视野会被浓雾遮蔽,睡魔跟着上门。等醒过来时,人已经回到阶梯的起点。虽然是个很难轻易相信的传闻,但我也发生了几乎相同的情形。



我的经历中只有一件事是传闻中没提到的。



浓雾掩蔽视线之后,雾气之中出现了人影,那并不是魔女。当我发觉那个身影时,我确定了阶梯岛的构造。



阶梯岛是被自己丢弃的人们的岛。我们被集中在阶梯的下方,无法从该处移动,也无法成长,只能待在停滞的平稳中打盹。



既然如此,登上阶梯后会遇见的人是谁,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我在阶梯上遇见了我自己。



那个抛下我、于现实中稍微有点成长的七草。然后我们简短做了个交谈,内容完全是在鸡同鸭讲。



这件事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没有事想问他,也没有话想传达给他。我只说了,尽管我们是一个人被拆成两个个体,但这种事就别太在意,各自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吧。我对我自己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对方来看也是一样。他似乎以为在这条阶梯上发生的事,不过是无聊的梦境之一。



所以当时我们只是偶遇然后道别,跟在路上擦肩而过没什么两样。



但今晚不一样。



我有话要交代我自己。



*



我已经记不得我究竟爬了多少台阶。



真边由宇消失后的阶梯就像水几乎快满溢出来的水槽,沉默一处不漏地完整淹没我。莫名地,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这样的沉默根本谈不上诗意。



不知是传闻中的睡意袭来,还是压迫全身的疲劳所致,我的意识笼上了一层薄雾。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我甚至怀疑起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就如同默默待在巨大机械中的某个角落,不停转动的齿轮一样,我感觉自己正从意识里脱离。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爬着台阶,霎时间,雾散了。阶梯毫无预警地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我停下脚步,将视线往上抬,依然看不到山顶。



不过在前方七、八阶,站着一脸无聊的我。



我慢慢地走上阶梯,接近那个七草。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还记得吗?」



他看似不满地歪着头回想。



「大概两个月前,我似乎也做过同样的梦。」



「那就好。」



「那就好?」



「没什么。」



至少这下可以确定,这不是最糟的情况,我能够把话传达给现实的我。



「这里并不是梦境,虽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还是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向你解释,反正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要去找出一个名叫相原大地的男孩。」



我单方面地把必要的事情告诉他——大地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虽然不清楚详情,但他的家庭环境似乎有些问题。我还告诉了他地址,那是在夜晚的路上初次遇到大地时,向他问来的情报。



「你一定要保护大地。」



现实的我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用意。」



「是真边由宇这么希望的。」



我伸指戳向现实的我的胸口。



「听好了,要由你提出来,邀她一起去见大地。」



「莫名其妙,你好好说明情况啦。」



「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其实我并不清楚。我根本不了解我自己。



但有件事我可以确定。不顾自己的声调因激动而提高,我说:



「你伤害了真边。」



既然真边会来到这座岛,就代表肯定是那么一回事。七草伤害了真边由宇。这家伙——我做了绝对不可原谅的事。



「你有自觉吗?」



我在询问的同时握紧了拳头,如果他摇头,我打算揍下去。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起了想揍人的念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一阵子。



然后缓缓地点点头。



「我心里有数。」



这种说法令人不快,我扯住他的衣襟。



「不准再重蹈覆辙。」



他轻声地笑了。



「不敢相信这是我会说的话。」



「没错,就是说啊,不要让我说些不像我的话,这么一来,我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被丢弃的了。」



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最后,我朝着他再重复了一遍大地的名字与地址。剩下的就只有祈祷了,后续的事我无法干涉,只能相信回到现实的真边由宇还有现实中的我能够顺利完成这件事。



我放开他的衣襟,打算就这么转身走下阶梯。



但是在我那么做之前,他叫住我。



「我隐约明白了,你是被我丢弃的我吧。」



「你还记得?」



「我记得和魔女见面的事,那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无所谓啊。」



「不能这么说。我已经不再像你这么自虐了,开始会为自己着想。为什么理应被丢弃的我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谁知道。魔女会使用魔法,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嗯,说得也是。那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呢?」



「你问我为什么?」



那还用说,会让我烦躁的事情,在这世界上就只有一样。



「真边由宇也跟魔女见面了。」



我一说完,现实中的我脸色不免有些僵硬。



「然后呢?」



「我又受到牵连,背负了额外的麻烦,相当罕见地奔波了一番。不过,明天早上她应该就会回到原本的地方,恢复原本的样子了。」



真边现在应该也与现实中的真边见到面了。我虽然无法想像丢开理想主义而成长的真边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一定没问题的。她身上有道名为相原大地的魔法咒语,即便缺了一角,我也不认为那个真边会彻底改变到连小学二年级的小孩都置之不理。真边肯定会找回原本的自己。



然而现实的我却偏头纳闷。



「会这么顺利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啦,只是我的计划从来没有顺利成功的前例。」



我哑口无言。



我想反驳,却开不了口。



我感到不知所措。无论何时我总是以失败为前提来拟订计划,老是认为事情的发展不可能如我所愿。



然而,为什么?这一次我偏偏无法确切地想像出失败的可能性。



现实的我似乎感到有趣地笑了。



「你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呢。」



的确如此。



为什么我能相信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呢?



「你真的不懂吗?」



「嗯,不明白。」



完全不明白。



「道理很简单啊。换句话说,当一切都照你的预定进行,就意味着失败。真边从你身边消失时让你伤心得不得了吧,所以你才会轻易地就相信事情会很顺利。」



你是个放弃幸福,放弃到毫无自觉的悲观主义者。现实的我这么说。



——真的吗?



我无法好好地理清思绪。



我觉得他说的话完全不对,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句句属实。



——怎样都无所谓了。



不管是对是错都不要紧,我对我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胸口好痛,但我才不管我身上的疼痛。



现实的我收起笑容。



「那你自己又怎样?」



「嗯?」



「被我丢弃,你怎么想?」



「没什么,很平常啊。」



「很平常?」



「我活得好好的啊,就跟以前一样。」



建立了不冷不热的人际关系,没有大幸也没有不幸地活着。只要真边由宇不在,我的日常生活就很平稳。



「那就好。」现实的我说。



他的眼神看起来像在俯视我,这点让我不悦。



「啊,不过有一个地方有变化。」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起意说出这种谎。



也许是为了对现实的我做出一点小反抗,也或许只是无意义的逞强。



「我稍微有点喜欢自己了。」



无论如何,就算是谎言,那也是我在几秒钟前想都没想过的一句话。或许我在阶梯岛上真的有了什么改变。就算依旧消极,也还是有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改变。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我没有向他道别,就这么转过身。



然后我想起他刚才那像是困扰又像是疑惑的表情,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