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轻小说家的女友(2 / 2)
明明是因为深爱对方,想一辈子在一起才结婚──
『假如我们一辈子都当朋友,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决定离婚的那一天,母亲喃喃说出的这句话,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因为结婚,所以离婚了。
因为离婚,所以分居了。
只要没结婚──说不定能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想永远跟阳太在一起……所以,我很害怕。害怕会不会某一天因为和他交往,和他结婚──和他变成比现在更亲密的关系后,又变得讨厌他……」
口不择言地互骂对方的缺点及过错,把对方当成不存在的人无视他,为分财产及扶养费等金钱问题起争执……即使机率只有万分之一,只有亿分之一,我也不想跟阳太变成那样。
我害怕自己──讨厌起这么喜欢的他。
「……那个,我说啊。讲白了点,我觉得神老师是相当给人压力的男人,不过希月小姐也不遑多让呢。」
你们两个的爱都太沉重了。
藤川先生苦笑著说:
「因为太喜欢对方而害怕交往。因为害怕总有一天会讨厌对方,不想结婚……好像可以理解又好像不能理解──意外地,我算是可以理解吧。」
他搔搔头,话讲得模棱两可。
「轻小说、动画……还有,童话之类的也是。总而言之,男女相爱的故事,都会把『结婚』当成一个目标。幸福结局的象徵。」
连不熟悉御宅界的我,都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我想到《灰姑娘》、《白雪公主》等有名的故事。
这类型的童话故事,结局往往是公主和王子结婚。
以「两人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这句话作结──
「但到头来,幸福快乐的结局是因为故事结束在那里,才是幸福快乐的结局。不是因为幸福(Happy)所以是结局(End),而是因为结束(End)在那里,所以才能维持在幸运(Happy)的状态。」
藤川先生说。
「以结婚作结的恋爱喜剧满多的……可是仔细一想,主角跟女主角在完结篇后,也必须一直一起生活。假设他们在二十岁左右结婚,今后的人生──远比本篇描写到的部分更长的时间,都得一起度过结婚生活。这段期间八成不会一直平稳幸福。搞不好……会产生冲突,最后分开。」
「…………」
「是我想太多了吧。」
确实──想太多了。擅自预测完结篇以后的发展,擅自说「他们也有可能过得不幸」,只能说是在硬拗。
然而,现实中──不存在幸福快乐的结局。
不会结束在「两人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这种客气的旁白。
无论品尝到了多大的幸福,之后都得继续活下去。
「实现梦想、赢过视为目标的对手、与喜欢的人结合……如果迎接这种童话般的幸福结局时,人生就会停止在那一刻就好了。这样我也──」
藤川先生话只讲到一半。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透出淡淡的悲伤。双眼好像在凝视遥远的往昔。
我忍受不了这段令人心痛的沉默,准备开口的瞬间。
「……织人,你在做什么?」
听见明显蕴含怒气的声音。
我们的座位旁边,不知何时站著一名女性。
是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胸口大大敞开的连身裙,搭配毛茸茸的外套。手上的包包闪耀著Prada的标志。
她戴著大墨镜,所以看不见眼睛,但我看得出她是个五官工整的美女。也一眼就看得出……她气得要命。
「唷──因为我有工作要做,就趁机跑去跟其他女人约会?还敢在我的地盘悠哉地喝茶……算你有种。」
「咦?小文,你怎么在这里?工作呢?」
「早就结束了。不如说,我跑出来了。那个臭老头……不停摸我烦死了。我们店才不是那种店。」
「哦。好像很累人。」
藤川先生泰然自若。
这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文小姐?拿下大墨镜,露出仔细化了眼妆的大眼,用那双眼睛狠狠瞪著我。
「你几岁?」
「……咦?二、二十岁。」
「啧……胸部多大?」
「九、九──不不不,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被她的魄力吓到,差点乖乖回答,紧急在说溜嘴的前一刻煞车。
文小姐却明显面露不悦。
「……我基本上是不允许别人花心的人,其中有特别无法接受的。第二名,对比我年轻的女人出手。第一名……对胸部比我大的女人出手。竟然同时触犯了第一和第二名的大忌……织人,你做好觉悟了吧?」
文小姐气得怒发冲冠。光待在附近感觉就会减寿,承受住她所有怒气的藤川先生却一脸镇定。
「啊哈哈。小文,你别急著下定论。这女孩是希月结麻小姐。我不是跟你提过好几次吗?比我早一年出道的作家神老师的……」
「咦……啊,啊──就是这女孩?」
「没错。今天我只是来陪她商量事情。别担心,这女孩没把我当成恋爱对象。因为她满脑子似乎都是其他男人。对不对?」
藤川先生向我徵求同意。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是事实没错。
「这、这样啊……对、对不起,我误会了。我看见织人在咖啡厅跟可爱的女生在一起,不小心就……」
文小姐愧疚地说,直到前一刻还在燃烧的怒火瞬间熄灭。
「不会啦。我才该道歉。要跟女孩子单独见面,应该事先通知你一声才对。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织人……」
「别担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藤川先生站起来,将文小姐轻轻拥入怀中,拍拍她的头。
好、好帅……
讲的话和做的事都太帅了。因为太帅的关系,我个人反而觉得毛骨悚然,文小姐的表情却完全是坠入爱河的少女,把脸靠上藤川先生的胸膛。
「希月小姐,我跟你介绍。她是我的女朋友春日井文。在西口附近的夜总会工作。」
文小姐好像是所谓的陪酒女郎。虽然有点惊讶,跟她的外表倒是挺相符的。
这时,藤川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她:
「欸,小文,你喜欢轻小说吗?」
「轻小说……?喔,你在写的那个吗?」
「嗯。」
「怎么可能。那种只有死宅会看的恶心小说。」
她坦然回答──态度直接到让人觉得神清气爽的地步。
这句污蔑因为偏见太严重,反而感觉不到恶意。
「你也是,别写那种恶心的东西,去写一般的小说,拿个芥川赏啦。这样我也能和朋友炫耀,说不定还会被叫去上综艺节目耶?以你的水准,或许可以直接以帅哥艺人的身分出道喔?」
「嗯。我会考虑──」
自己的工作被人贬得一文不值,藤川先生却仍旧带著温和的微笑。
「──如你所见,小文不仅不懂轻小说,还对轻小说有严重的偏见,莫名厌恶,可是我们目前交往得很顺利喔。」
藤川先生面向我说。
「话虽如此,我们顺利不代表神老师和你也会进展顺利。因为什么是幸福、什么地方有问题,每对情侣的感受都截然不同。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当然,你们和你的双亲也不一样。」
「…………」
「对不起喔,只能给你这种平凡的建议。」
不会的──我摇头回答。
※ ※ ※
「哎唷──神老师求婚啦。」
「是喔。」
我下定决心,告诉来我家玩的小太郎跟伊文我向结麻求婚了。其实,我非常犹豫要不要跟她们说。
但再怎么隐瞒都有极限。
无论她会给我什么样的答覆,迟早都得告诉她们吧。因为这两个人不只是我,也跟结麻混熟了。她们好像已经在怀疑,既然如此,早点坦承比较好。
我如此判断,忍著羞耻说明──
「喔──这样啊。希望能得到你满意的答覆。」
小太郎感觉超级不在乎。
「…………」
伊文则是除了「是喔」两个字以外,什么都不打算说的样子。
「啊──伊文!敌人中陷阱了!一口气解决掉它!」
「呵呵呵。可悲的野兽啊。在吾之刀刃前消散吧!『神切虫』──封印•解!异能无效化能力,最大解放(Maximum)……!终之舞──『恶斩剑舞』!」
……不如说,她们注意力都放在3DS上。伊文是个会边打电动边下意识喊出自己作品里的必杀技的中二病。
你是多喜欢自己的著作啦。
等等……终之舞?
原作只出现到二之舞的说……这、这家伙该不会喊出了尚未在原作中登场的最终必杀技!呃啊啊啊啊!搞屁啊!我很期待接下来的必杀技耶……为什么我得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得知感觉像最终奥义的招式啊。
「喂、喂,你们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有什么办法……因为我早就想说八成是那样。直接求婚倒是很令人惊讶啦。」
「怎么会……那你们都发、发现了吗?我,那个,呃……对她,那个……」
「神老师被结麻小姐迷得团团转,我当然发现啦。」
小太郎讲得轻描淡写。真、真的假的。
「伊、伊文呢?」
「……当然发现了啊。」
她无奈地耸肩。
「不如说,我刚开始还以为你们在交往呢。结果并没有……没在交往距离感却那么近,我一直觉得很烦,心想『你们快点在一起好不好去死吧』。」
难以言喻的害臊涌上心头,我抱头呻吟。
呜哇──
呜呜~~哇~~~~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这两个人。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明显到会被看起来缺乏恋爱经验的她们看穿。
「不过结麻小姐好像没发现。」
「因为结麻姊姊很迟钝嘛。」
「她是轻小说主角啦,轻小说主角。」
「对自己有多么优秀毫无自觉这一点,也很像轻小说主角。」
「啊──结麻小姐不但长得可爱,女子力也爆高的。」
「她却一副『这点小事只要动动手谁都做得到』的态度……是会在无意间害路人角心灵受挫的开挂主角型。」
甚至连结麻都开始遭到批评。被国中生和高中生说成这样的我们,到底算什么呢?
「啊。比起那种小事,神老师!」
游戏玩到一个段落时,小太郎说。我那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特大事件,被当成「那种小事」。
「今天我是来拜托你一件事的!」
「拜托我……?」
「帮我写推荐语。想请你在我下个月发售的出道作的书腰上,写『神阳太,赞不绝口!』之类的推荐语!」
「……噢。」
推荐语啊。最近还满多的,但我从来没写过。没自己写过,也没被人推荐过。
「哦,推荐语呀。我讨厌那东西。有种同行互相串通的感觉。也不喜欢其他作家的笔名大大地印在书腰上,把封面的下半部盖住。」
「……喂。」
「穿著其他人的兜裆布参加相扑比赛的这个策略,超窝囊的。不如说,那真的有宣传效果吗?读者又不是白痴,大家都知道作家写推荐语,是因为那是编辑部给的工作吧?」
「……喂,伊文,别说了。」
「再说,他们连有没有看过那部作品都很难讲。据我推测,编辑部应该会事先叫作者『请写这种感觉的推荐语』。即使没看过内文,只要遵从编辑部的指示随便写几句煞有其事的推荐语,就能拿到……嗯──多少钱呀?我前阵子听说过,记得推荐语的行情是──」
「喂──!真的别再说了算我求你!」
会被骂的!
编辑会摆臭脸给你看喔!
我相信!嗯,我相信!轻小说作家不会有这么狡猾的人!大家都只会推荐真心觉得好看的作品给读者!
我彷佛被谁附身,感觉到强烈的危机感,拚命阻止快要说出不该说的话的伊文,然后望向小太郎。
「……可是,找我写没问题吗?老实说,我……『神阳太』的名字,宣传效果不会好到哪去喔。」
推荐语有没有宣传效果──当然要看是谁写的。假如是出自超有名的作家笔下,自然会吸引不少注意力。
但我──还不是那么厉害的作家。
拿「神阳太,赞不绝口!」当宣传词,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这是客观意见。
换成是我,才不会找我写推荐语。
如果编辑部对我的新作提出「请『神阳太』写推荐语吧」这个宣传策略,我大概会在找对方商量前就郑重拒绝。
原因是「我觉得不会有效,所以算了吧」。
然而──
「什么话!当然没问题啊!不如说,不是神老师写我才不要呢!」
小太郎带著闪闪发亮的眼神说。
「我是追随神老师投稿到PX文库的!如今梦想实现,我们站到了同样的舞台上!这本值得纪念的出道作如果能拿到你的推荐语,我会超高兴的!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
啊啊,真的是。
带著这种率直到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神,讲出这种话。这家伙平常都一副看不起我的态度,偶尔却会讲出这么直接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她。
「……是吗。我知道了。」
「那──」
「可是──你的心意跟你的作品值不值得我推荐,又是另一回事。」
「咦……」
「拿我的名字推荐的作品──不好意思,我是会挑的。」
「欸、欸神阳太!你以为你是谁呀!小太郎都这样拜托你了!只不过是个推荐语,帮忙写一下会怎样!」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听起来太高高在上,伊文大吼道。
「……伊文,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不知道写推荐语的人有没有真的看过作品。确实……只要我有那个意思,不是不能随便写几句推荐语赚外快。不过──我绝对不会这样。虽然只是我的推测,我想不会有作者干这种事。因为身为专业人士,为那点小钱贱卖自己的名字太冒险了。」
假如我看都没看就随便写了推荐语……万一那部作品超级无聊,搞不好连负责推荐的我评价都会下跌。
哎,事实上,可能没多少读者会想这么多。
我明白是我想太多。
不过,想太多正好。
既然要祭出自己在专业领域的名字──要祭出「神阳太」这个名字,做事就不能做一半。必须对自己的工作负起责任及觉悟。
那就是专家的工作。
「你可能会想,这个从来没接到推荐语委托的作家在说什么鬼话──但我只会帮真心觉得好看的作品写推荐语。我心里有这条规则。因为认识,因为是同书系的后辈……这种理由,不足以让我写推荐语。」
「……唔。」
伊文不甘心地咬紧下唇。小太郎垂下头,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或许是觉得随口托人写推荐语的自己很丢脸。
我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叠纸。是去年颁奖典礼结束后,小太郎寄过来的原稿──印出来的稿子。
「小太郎的《光彦的冒险》,我看过了。」
原为:《光彦的冒险》
现为:《被女神选中的我在无数的异世界里开无双
~当然也没忘了开后宫~》
一言以蔽之,该称之为奇幻编年史吧。
被命运女神选上的少年──光彦,在无数个世界旅行,收了各种种族的女主角当伙伴的冒险故事。
光看大纲还满普通的……但内容整体上来说荒诞无稽,总之就是超乎常理。基本上是热闹的喜剧,又包含英雄奇幻和后宫恋爱喜剧的要素,却还有悬疑推理成分,实际上充满赛伯庞克风设定,还散发出二十一世纪初流行的世界系氛围,最后以壮阔的SF风完美作结。
总而言之……无法说明。
设定跟角色都塞了一堆进去,不知为何剧情却毫无破绽。有种大家一起玩暗锅,结果莫名其妙做出法式料理全餐的感觉,不只是奇迹,而是超自然的成果。
搞不懂她脑袋里装什么,才写得出这部作品。
「……身为我的粉丝,你的作风却跟我一点都不像,完全没有想致敬我的意思,我常常在想,你真的是我的粉丝吗?」
可是──我说。
「很有趣。」
「……唔咦?」
「超有趣的。有趣到令人嫉妒。我认为它是部值得拿『神阳太』的名字出来推荐的作品。所以,你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帮你写推荐语。」
「……」
小太郎哑口无言,彷佛不知道该讲什么。
旁边的伊文则无奈地叹气。
「哼……真是麻烦的男人。既然要答应,何必特地先讲得一副准备拒绝她的样子。」
「啰嗦。因为,该怎么说,我想表达的是,我不是因为跟小太郎认识,是因为作品好看才答应的……」
这时,小太郎发起抖来。
「……唷呼──!我果然最喜欢神老师了!」
她露出灿烂笑容放声欢呼,跳起来扑向我。
身为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我想避免不小心跟其他女性有身体接触,不如说单纯是不好意思,因此我按住她的头,防御这个跟擒抱差不多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