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克利奥帕特拉之梦(2 / 2)
可是这个自称百合坂禄朗的老人一开口,说出的话题全都和音乐有关。
“诗月隔了挺久才打来电话,可净是说些乐队的事,她过得开心比什么都好。演出我也在网上看了,就是那个,突然演普罗科菲耶夫那次。嗯,钢琴和吉他那两个小姑娘挺行的。你嘛,嗯,编曲不错,但想弹还差太远了。诗月的鼓也算是不错,但空第一拍的三连音后面有反拍的时候敲不稳,这坏习惯还没改掉啊?你下意识想帮她纠正结果反而拖了后腿。还有,体力不够嘛,安可曲的时候已经累得不行对吧,一个合格的贝斯手在那种时候能帮鼓手偷懒,还不会被观众发现——”
不会有错,这人绝对是诗月的祖父。
他说的每句话都点到了核心,而且正中要害。如果不是诗月说的那个教会她打鼓的祖父本人,绝对说不出这些话。
可就算是这样。
“……呃,请问现在要去哪里?”
我总算等到他暂时停下话头,于是问道。
“去目黑,快到了。”
车子离开首都高速路,从大道开进小路。又过了几分钟后,在一栋住宅前停下。
这一带是高级住宅区,周围看不到什么人影。宽阔的坡道旁建着一栋栋设计雅致的独栋住宅,每栋之间都留出了宽敞的院子。再往前走一点应该就是代官山,但这里却安静得出奇。
禄朗先生用遥控器打开停车场的卷帘门,把宾利停了进去。
“这儿是给诗月建的秘密基地,平时完全用不上,里面有点乱,多包涵一下啊。里面谁都不在,不用拘束。”
他毫不在意地说出不得了的事。为了孙女盖出这栋豪宅,平时还完全用不上?你到底多有钱啊。
不对,更扯的是听他几句话就直接跟过来的我自己。
就算他真的是诗月的祖父,我也没问究竟有什么事,而且不能说绝对对我没有歹意吧?
确实不能否认我内心感到好奇,以及忍不住想体验一次坐宾利的感觉。
可已经跟到了这儿,如今说要回去也不太对,于是我跟着禄朗先生走进正门。
对于住宅的豪华与对空间奢侈的用法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没太惊讶,但被他带着走过通往地下的楼梯,打开灯的瞬间简直说不出话来。
酒吧吧台前是并排的凳子,旁边留出宽敞的空间摆着六脚圆玻璃桌,高高的天花板上装着吸顶风扇,而最里面高了一段的舞台上是爵士鼓和三角钢琴。
“这地方不错吧?”禄朗先生走上舞台说道。
房子地下的演出场地。
棒极了,好想住在这儿。
“想不想住在这儿?”
被他看透心里的想法,我吃了一惊。禄朗先生哈哈大笑。
“想要的话,这房子可以给你。”
“……啥?”
这人说什么呢?我和他完全是陌生人吧?
“不过要看审查结果了。乐器要用哪样?”
我已经完全搞不懂情况了。审查?乐器是怎么回事?
“愣着干什么。我说来演一场,看你有没有几下子。你也是个乐手对吧?被带到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事。”
“啊……哦。”
为了这个带我过来?还说审查,意思是演得好这栋大豪宅就给我?我还是莫名其妙。
“我可听诗月说过,你基本什么乐器都能玩。不过这儿的贝斯只有原声的啊,会弹不?”
见禄朗拿下巴比了比躺在舞台旁那个有棺材大小的盒子,我拼命摇头。要说爵士乐里面的“贝斯”,可不是电贝司,而是低音提琴。我碰都没碰过。
“……钢琴的话,算是会一点。”
“爵士里面会弹什么?”
“什么也不会,就连听都只听过皮毛。”
禄朗露出苦涩的表情,然后垂下肩膀。
“……唉,没办法吧。是这个国家的爵士乐手偷懒,没有努力让年轻人明白里面的魅力。在日本玩爵士的人可能只会越来越少了。”
哪有这么夸张。看着他的样子连我都觉得心痛,于是拼命回忆。
“……啊,只有一首。《克里奥帕特拉之梦(Cleopatra's Dream)》我稍微练过。”
禄朗先生的表情变得比刚才更不高兴五倍。
“我说你啊,要是有机会和其他玩爵士的聊天,可千万别提这首曲子,不然就要看到我这种不高兴的眼神。”
“为什么啊?这是……名曲吧?毕竟连不熟悉爵士的我都知道。”
禄朗先生叹出的那口气像油一样浓稠黏腻,落在他脚下。
“也就日本人觉得是名曲。旋律顺耳,和弦也简单,最主要的是电视广告里用过。玩爵士的都喜欢装模作样充内行,通俗的东西一概嫌弃。拿你知道的曲子打个比方,要是有个不怎么懂钢琴音乐的人过来说‘Longing/love[注]是非常有名的曲子对吧’,你怎么想?”
[译注:《Longing/love》,美国钢琴家兼作曲家乔治·温斯顿的作品。]
“……啊——是,那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哎,曲子本身没有错。”
禄朗先生说着在鼓凳上坐下。
“是首不错的曲子,巴德·鲍威尔(Bud Powell)弹的曲子怎么可能没水平。不过这首挺难的,今天没有贝斯,低音部分可得全由你来填上。从鼓先进可以吧?”
“诶,啊,那个——”
“适当找机会进来,要是弹得没劲我立刻就停下。”
别提准备演奏,我甚至还没靠近钢琴。正往台上走的时候,就被暴雨泼了一身——有一瞬间我真的产生了这种错觉。那阵鼓点就是如此激烈。
转头看去,在拍打翅膀胡乱反射灯光的镲片另一头,是被晒黑的胳膊正不住地跃动。焦躁感从腹底涌起,让我跑向钢琴凳,连掀开盖子都感到急不可耐。好不容易分清因鼓刷而漫漶分层的节拍,屏住呼吸,冲了进去。
《克里奥帕特拉之梦》。
狂乱的高手巴德·鲍威尔尽管因精神疾病与酗酒饱受痛苦,却仍留下这首充满歌意的原创曲。
在只有两种和弦绵延反复的涟漪间,插进略带哀愁的旋律。乐句我只会两种,于是仅仅十二个小节就用完了所有存货,左手义务性地按着和弦,心里一阵绝望。接下来全都要靠即兴弹下去,早知道就该选别的曲子,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就算不往鼓的方向看,也知道禄朗先生正狠狠瞪着我,压力好大。
不管怎样,要弹出点什么才行。
右手爬上键盘。原来如此降A小调总之先弹黑键就能让音阶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很方便啊?偶尔加点八度音?突然加速变奏的话招数很快就要用完,所以得慢慢来。首先多加点切分音即兴——
“干什么弹得缩手缩脚的!”
禄朗先生的大吼声飞了过来。
“别害怕弹错,巴德·鲍威尔都经常错得一塌糊涂呢,更要紧的是律动!放开手脚!弹成什么样我这儿都能接住!”
我咽了口唾沫,几乎是下意识挺直身子。
没错。难得遇到马力如此惊人的鼓手。
不白搭上这班车就亏了。
我将涌上心头的乐句灌进右手,顺势敲在键盘上。小拇指好几次按上黑键又滑到旁边,大拇指也在白键之间被夹住,但我还是刻意笑着,继续用左手敲打和弦。只要节奏弹出来了,就能一脸若无其事地装作是故意弹歪的,把即兴继续下去。
鼓点带来的危机感莫名让人愉快。明明是第一次体验才对,却又似曾相识。总感觉自己要被甩掉,却又被推动力稳稳抓住不肯放手,好像能永远奔跑下去——
这样啊,是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敞篷车。
仿佛与风同化的蓝色宾利Continental GT Convertible。
“找到感觉了啊!还能更起劲吧!管他是胳膊肘还是什么全都用上!”
禄朗先生在驾驶席兴奋地喊道。我光是跟上这个速度已经竭尽全力了,真觉得他强人所难,但最后还是用自暴自弃的音簇回击。无论弹出什么都能得到加速后的回应,简直痛快得无法自拔。
回过神来,我也和禄朗先生一样笑得合不拢嘴。
无视乐句本来的段落,将其搅得七零八落再重新拼接,若无其事地混进别的曲子,把一切都扔进发动机当成燃料。
最后连自身也不例外。
所以即兴演奏结束时,我们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因为禄朗先生没拿住鼓刷才画上丢人的句号。我们互相看看,嘻嘻哈哈地笑了好一阵。
“好久没敲这么长时间了。虽然不想说,但真的上年纪了呀。以前能演一晚上呢。你好像还能继续?”
“……不,我也不行了……让我歇一会儿……”
禄朗先生起身绕到吧台里,拿出威士忌的酒瓶和两个玻璃杯。
“纯饮行吗?”
“不不不,我还没成年。”
开玩笑啦,禄朗笑着给我拿来瓶装的矿泉水,自己拿麦卡伦纯饮,没有加水(Straight, no Chaser)。
[译注:Straight, No Chaser一方面指威士忌的喝法,同时也是美国爵士钢琴家、作曲家塞隆尼斯·孟克的作品《Straight, No Chaser》。]
后来,禄朗先生一边模仿各种爵士鼓手,一边给我讲些滑稽的趣闻。可惜太多段子都和毒品还有犯罪有关,没法在这儿引用。
聊了一阵之后,禄朗先生感慨颇深地嘟囔:
“就算这样啊,鼓手在乐手里面也是最安分的一类人了。”
“听完这么多故事以后再听到这个,好像完全没有说服力……”
“是比较而言啦。毕竟鼓手只靠自己什么都做不到。鼓这种乐器没人合奏就什么都搞不起来,所以为人处世很重要,真的奇怪的家伙就接不到工作。”
原来如此,这么说的确没错。
“我辞掉工作以后,一个人想干什么干什么,虽然自由自在,却也无聊得要命。到了这把年纪,终于发现自己不适合一个人待着。本来还挺期待原计划里面退休以后坐船旅行呢,最后干脆把预约取消了。在海上也没法敲鼓嘛……”
这时,我想起“去无人岛带哪种鼓”那个话题,于是向禄朗先生问了一下。
“带鼓去无人岛?这什么问题。”
他听了一脸不解。也难怪。
“呃,就是去无人岛时只能带一本书,或者只能带一张唱片,不是有这类问题吗,可以说是鼓手版吧……哎,都是些闲话,不用太在意。”
禄朗先生沉思了一会儿,把留在杯底的两毫米左右琥珀色液体倒进喉咙,望着远处回答:
“要是我,什么也不会带吧。”
“诶?”
“鼓也好,唱片也好。要是带着,不就只能听带的那件东西了吗?但如果什么也不带,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在心里回放任何音乐,岂不是棒极了。”
这个时候,禄朗先生的侧脸上刻下了几道沧桑的阴影,仿佛真的是在无人岛上体验过永世孤独的岁月。
正当我和禄朗先生讨论各种钢琴和鼓编曲上的问题时,楼梯处传来门铃声。
“打扰了。祖父大人?您在地下吗?”
是少女的声音,接着是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真琴同学!?”
是诗月。
“啊呀,已经这个时间了。”
禄朗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发现已经过七点时,我也吃了一惊。沉浸在即兴演奏还有讨论里,忘了注意时间。
“为什么真琴同学会和祖父大人在一起?”
诗月跑了过来,睁大眼睛来回看着我们。大概是花道的练习结束后直接过来的,她手上拎着装了花道工具的包。
“啊——那个……从学校回家的时候被叫住……”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冷静下来想想看,无论突然开车把我拉到这儿的禄朗先生,还是老老实实跟过来的我自己,行动都不太对。
“难得来东京一趟,想直接和你一直挂在嘴边的村濑君聊聊,就开车把他抓来了。”
禄朗先生不以为意地说道。
“对了村濑君,我太享受即兴,把正题给忘了。”
“正题,是什么来着?”
“就是审查你有没有资格得到这栋房子啊。”
诗月听了脸上满是惊讶。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提过……那个,是开玩笑的吧?我一个外人,又没理由收下……”
“我认真的。这房子在遗书里是给诗月继承,要是你和诗月结婚,将来就是你的了。”
“祖父大人!?”
诗月的声音变了调,满脸通红。我也张口结舌。这算什么事啊。
禄朗先生侧眼看了我们一下,又朝钢琴看去,继续说:
“不过审查的结果,不合格啊。节奏感不错,但要让诗月嫁给你这种钢琴弹得半吊子的男人,我可不答应。”
“哦……”
我松了口气。本来也没什么结婚的打算,闹出什么误会让对话越来越奇怪就麻烦了。
然而诗月把我推到旁边,一口气逼到禄朗先生面前。
“祖父大人!钢琴不是真琴同学的本职,希望能在其他方面审查,那个,贝斯——弹得没那么好所以吉他……也普普通通,呃,哦对了他女装非常在行。”
她可能想帮我说话,可结果让我精神上伤痕累累。话说用不着审查吧,禄朗先生你也别光顾着哈哈大笑啊快阻止她。
“哎,别那么在意,不是说机会就这一次,多练练再来挑战吧。不过我可等不了太久啊,已经这么大岁数,没多少日子了,还想早点抱曾孙呢。”
“不,不是,您说什么呢,那个,即兴演奏很开心,我也想有机会再一起玩,但不是说为了这个目的——”
“真琴同学!你怎么能这么没志气,请多有点挑战精神!”
为什么你要生气啊。
禄朗先生喝得大醉,于是成了听众。我和诗月试着几次合奏《克里奥帕特拉之梦》,但我的演奏比刚才还磕磕绊绊。诗月敲爵士鼓的水平也不差,但连我这个爵士外行都带得动的禄朗先生果然还是不一般。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很晚,我向两人告辞。
“擅自把你带过来,本该送你回家的,但不小心贪杯了啊。”
禄朗先生说着低下头。
“不不,车站很近,没事的。”
诗月说送我到车站,跟了出来。已经是十月份,太阳落山后夏天的余韵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凉风拂过脖子,令人愉快。在昏暗的马路上,两人在路灯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这个周末,我要和祖父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
在路上,诗月和我说道。
“那要是来了劲头,转身就能去地下室演一阵啊,真好。”
“明后天真琴同学也可以来玩啊?住下来更好。”
“不了,也不好老是打扰,而且这周末的时间全都要用来做新歌的样带。”
“这样啊……”
见诗月垂下肩膀,我慌忙继续说:
“你祖父好潇洒啊。鼓敲得那么好,兴趣又广,一开口全是有意思的事。”
“是的呀!祖父真的很棒,我从小就特别喜欢他,到去年为止都住在他家,每天简直太开心了。”
“要是我也有这样的祖父就好了。我家祖父和外祖父去世得都挺早的,连长相都记不太清。”
“只要和我结婚,祖父就也是真琴同学的祖父了!”
怎么能只为了这个结婚,而且那太对不起诗月了吧。
“然后三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周六从早演到晚,周日从早演到晚,周一也从早演到晚,一整年从早演到晚。”
诗月像是踩着舞步一样,走在我前面几步滴溜溜转圈,嘴上热切地说着。我苦笑道:
“学校还有工作怎么办。”
“没事的!祖父很有钱,一起吃他的资产就行了!”
不知道她这话有几分是认真的。
可是看着诗月莫名兴奋,我感到不太对,于是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比如……令尊令堂?”
诗月在人行横道前站住了。
前面的车道上,几辆汽车顶着着刺眼的车头灯光交错开过,狂躁的风吹起诗月的头发。
她转过身来。因为逆光,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那个,要是我误会了你别生气。……听说那栋房子是给你建的秘密基地,还有你来的时候带着花道的工具吧。没回家直接过来,我就想说不定是没和父母说一声……”
我只能看到诗月微微活动嘴唇。
“……真琴同学,你为什么——明明重要的事情总是那么迟钝,却偏偏能注意到别人不想被发现的事情呢?”
虽然她开口时带着玩笑似的语气,声音却显得脆弱,让人放不下心。
“你会担心,我非常高兴,不过没事的。不是我遇到了什么事情,只不过这周末不想和父母待在一起,于是来避难了。那两个人因为自己的事情就要花尽心思,说不定就算女儿不在也根本不会发现。”
听到这些,我完全不觉得没事。
信号灯变绿,车子的流动开始淤塞停滞。诗月迈开不安定的步伐走上人行横道,我慌忙跟在后面。
到了车站,我们两人一时间站在售票机附近一言不发,心不在焉地望着被检票口吞吐的人群。
“呃,那个……”
终于,诗月犹豫地开口。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百合坂家有很多亲戚,事业做得也很大,经常出些矛盾。然后这次父亲又被发现有外遇。母亲作为花道的宗家能自己赚钱,就算离婚也完全不在乎,不如说离婚会有麻烦的好像是父亲,因为不少工作的门路要断掉。于是这周末家族的人要聚在我家商量今后的事情。”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事情乱得像团麻,实在让人头疼。
诗月难为情地继续说。
“我当然不想待在那种地方,所以给祖父打电话,然后他为了我来到东京。”
只不过没想到真琴同学也在,诗月说着笑了。
“和之前一样,我只不过是趁早避难了,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也不想了解。又不是我有什么麻烦事,所以完全没问题。而且还有祖父在。”
我朝脚下看去。
发车的广播声传来,夜晚的寒意深深渗入脑中。
我再次抬起视线。
诗月仍然柔和地微笑着。
的确,好像也没什么。又不是她自己的问题,而且还有禄朗先生帮着她。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忽然降温,我仍然因为不安而心烦意乱。
“……嗯。那,下周一学校见。……帮我和禄朗先生问好。”
“好的。真琴同学回家路上也小心。晚安。”
在站台上等待电车时,诗月的每一句话仍和不久前与禄朗先生演奏的节拍重叠,像海潮般在耳边不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