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矢君写的小说才没有白费。」



「……这是什么意思？」



「嗯……这对于黑矢君的人生是否真的白费，我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不是黑矢君。但是——对我来说，这并不是白费。」



「……」



「因为——」



白森学姐告诉我。



微微上扬的嘴角让她的脸庞变得迷离起来。



「这本小说就是很有趣呀。」



学姐拿着我的书，怜惜地抚摸着封面，说出了这句话。



但是这句话——触碰了我的逆鳞。



「这种客套话我根本就不需要……！」



对方所说的赞美，我根本无法用心去接受。



就像是吃到了过敏物质，身体会发生拒绝反应一样。



「怎么可能会有趣，这种门外汉写的小说……！在网上也就只能偶然地红极一时的烂作……和那些商业小说、职业作家写的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这种垃圾一般的作品本就不应该出版。」



口中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明明是个社交废人，一旦说起自虐的话来，反倒能滔滔不绝源源不断。



「被编辑随口那么一夸……被认识的老师断言『还不够商业水准』……网上也是恶评如潮。什么文笔稀烂内容枯燥还有说这是作者的意淫，说话嘴上没个门把的……这种低水平的烂作，请不要随随便便夸奖它……！」



我对他人赞扬的过激反应连我自己都想笑。



小说发售后，我上网查了下自己的作品，想当然都是些言辞激烈的恶评——但是也并非没有好意的感想。



虽然数量不多，但也是有人会夸奖我。



从投稿网站开始就一直在为我应援的读者们，都为我的作品送上了让我收受不起的温暖言语。



但是对我来说这一切——也都是忌讳逃避的对象。



「……不用再说了，夸奖这种事谁都会做，只要随便把几个看起来是夸人的词摆在一起就行了。随心的批评会打压人的积极性，随心的夸奖却不会有任何抱怨」



比如说我被厚木先生随随便便夸奖了几句——我没有任何抱怨就全盘接受了。



我自己也很清楚内心正被黑乎乎的东西囚禁起来。



真心接受了编辑满是轻浮的赞扬而遭到沉痛打击的我，即便看到网上全是夸奖我的评论……我变得无法去相信了。无论看到多么充满好意的感想，我仍旧记着那份焦躁与恐惧。



我已经什么都无法相信了。



我无法相信夸奖我的人——最重要的是，我无法相信自己的实力。



我对自己写的作品，比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信心。



「我啊……把写过的作品读了一遍并客观地作出了评价——全都是些无聊至极的作品。一个初中生会错意所写出的作品，全是些没有价值的烂——」



「别说了！」



白森学姐大声地打断了我。



就好像是悲鸣一般。



同时，她双手抓着我垂下的头，强行抬了起来。



四目相对。



她认真的双眸——笼罩着强烈的愤怒，直直地瞪着我。



「这可是我喜欢的作品，不许你再说它一句坏话！」



「喜欢的、作品……？」



「是，我很喜欢这小说。我刚才不也说了吗，写得很有趣。」



「……我就说了不需要客套话——」



「这才不是客套话。我虽然会对人撒谎，但绝不会对书撒谎。」



白森学姐如此告诉我。



强硬的声音像是在诉说唯有这一点她绝不会退让。



「决定我认为哪本书有趣的人——是我自己。不管谁说都没有一点关系。无论是业界专家的评价，还是网上敲打的感想，就算是——作者本人否定它……只要我感到喜欢，那它就是我喜欢的书。」



「……」



这句话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理所当然不过的。



能决定自己读的书是否有趣的人——是自己。



即使作者百般强调这书『是杰作』，读的人觉得很无聊的话，对于那人来说它无疑『是烂作』。



反过来也同理。



即便作者百般强调这书『是烂作』、『是失败作』、『是黑历史』，只要读的人感觉有趣，那么对于那人来说那便是『有趣的作品』——



「黑矢君写的小说，很有趣哦。」



白森学姐告诉我。



「这不是客套话。小说很有趣，我读的时候也很快乐。一想到我可爱的学弟能写出这么出色的小说来……我就自顾自地感觉有些骄傲呢。」



学姐说到这儿，露出了些许苦恼的笑容。



「虽说……也并不是那种赞不绝口的小说。我也说不出『这是我至今为止读过的书中最有趣的一本！』这种客套话。确实有很多不成熟以及拙劣的部分……我也能明白那些持否定意见的人的想法。说实话这不是一本能推荐给别人的书——但是，我喜欢它。我个人很喜欢这本小说。自己读完这本书后会觉得很值得。怎么说呢，这是不是叫相性合宜？」



「相性……？」



「读书说到底就是看相性。会有卖了几百万本自己却读不进去的书，也会有自己认为是杰作……却完全卖不出去惨遭腰斩的书。我和黑矢君的相性看来很不错。所以我啊——现在成为了作家黑矢总吉的粉丝了哟。」



「……唔」



白森学姐嘴中源源不断蹦出让我害羞的话语。



或许她会这么说单纯是在顾虑我的情绪。



或许仅仅是为了精神岌岌可危的麻烦得要死的学弟才会随口这么一安慰。



但是。



我——想这就是白森学姐的心声。



不知为何，我认定这就是白森学姐的心声。



面对面说出来的话语，有种不容分说的说服力。



由于编辑那件事，我曾像过敏反应那样拒绝那些对我作品的夸奖之词，如今我却不知为何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白森学姐对我的夸奖。



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钻入我的胸口渗入深处。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此的明亮灿烂，如此的炫光夺目。



掩埋我内心的那团黑漆漆沉甸甸的东西被她温柔地融化开来——



「我……仅仅是一名读者。是一名自己无法孕育出任何故事，只能高高在上地发表评论的一名读者。所以……黑矢君所品尝到的绝望与苦恼，我不可能全部体会到……我也不明白该怎样成为你的助力。所以……至少作为你的读者，我要任性地说出不负责任的话！」



白森学姐对我说道。



她握住我的双手，目光笔直地看向我。



就像是来参加作者签名会的粉丝一般——



「老师写的小说很有趣。



今后我也会一直为老师加油。



老师也请当心身体继续努力下去。」



她所说的——



要评价的话，就是定型文。（注：在许多在线游戏中，为了方便玩家之间对话的速度，游戏会设置一些固定的交流用句。如QQ斗地主中的「快点吧，我等到花儿都谢了」）



读者表达感想的模版之一。



投稿网站上的评论栏或者SNS上，作家收到过很多这样的赞辞。我自己也在投稿网站上看到过好几次这样的定型文。



是那种烂大街的应援感想。



是自编辑那件事后，我再也无法相信的一段话。



但是。



就是这样一段平淡无奇的定型文——使我的内心泛起涟漪。



内心被击中，心灵受到了敲打。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眼中的泪水早已决堤，不住地宣泄下来。



是啊——



没错，就是这个。



我终于想起来了。



很高兴。



是那种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那种高兴。



自己的作品得到别人的夸奖，是如此地令我高兴。



能听到有人对我说『你的作品很有趣』——能得到他人的应援，这是打动灵魂的喜悦。这份值得骄傲的欣喜就像是完全肯定我这个人存活于这个世上。



是光。



纯白无瑕的圣光照进了我的心房。



自顾自地绝望，擅自认作是耻辱，断定是无用且无意义的、想要割舍的那曾经追寻梦想的脚步——那褪色发黑的景色。



在淡淡的光辉照耀之下，一点点地取回了原本的色彩。



·



回想结束，回到现在。



跟白森学姐的放学约会结束，我回到家后——



和家人吃完晚餐，我像平常一样窝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忙自己的事。



这时候，来了一通电话。



我看了看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来电姓名——瞬间，我紧张了起来。



我做了次深呼吸后，接了电话。



「您好，我是黑矢。」



『黑矢小弟，晚上好。』



打过来的人——是海川老师。



不拘泥于小说，在漫画原作和游戏等各种领域进行写创作的精英作家。



是我唯一一位认识的作家熟人。



『现在你有空吗？』



「我有空，没问题。」



『首先要跟你说声对不起，我这次回复得有些迟了。因为现在我正担任着游戏导演的职位，而且也碰巧遇到了些麻烦。』



「没关系，您无需介怀。明明海川老师您都这么忙了……我能得到老师您的回复全是因为老师您的善意。」



『你能这么说还真是谢谢了。不过也说不上出于百分百的善意。对我来说也能得到些好处所以才会答应帮你。』



「那么……情况如何？」



『就先从结果说起吧——你合格了。』



海川老师没有藏着掖着直接道明。



『你发过来的新作第一章，写得很有趣。作为导入部分很完美。』



一下子。



我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地握拳。



相对于力气集中到了手上，整个人都松软了下来，安心地吁了口气。



「太好了……」



『哈哈哈，辛苦你了。你走到这步花了很长时间呐。』



「……确实很长」



我忍不住发了牢骚。



「您能为我修改原稿真的太感激您了……没想到光是第一章就花了半年这么久。」



『现在这个时代导入部分可是很重要的。不能在开头抓住读者的内心，这种小说九成就是失败作。』



海川老师的话语依旧充满了商业主义。



半年前——



去年文化祭结束的时候，我再一次提笔写起小说。



从那时起就放弃不写的小说，我总算是再次写了下去，再一次目标直指职业作家。



曾经实现得不上不下的梦想，这一次我想要完整地实现。



话虽如此……我毫无半点想法与原来那位编辑谈及此事，选择拜托唯一值得依赖的海川老师。



我明知道这不该是麻烦他的事，但是承蒙海川老师的厚意给他看了我的原稿，并且加以修改。



但没想到——海川老师的修改严苛得宛若恶鬼。



首先脚本大纲完全不过关。反反复复被枪毙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觉得这次能通过了，没想到光是第一章就有十处以上需要修改。



「……真的太辛酸了。」



『不好意思哈。为了不让你觉得我会迁就你，所以我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确实有些地方说得有点过分。因为比起那些编辑，我一直在很严厉地否定你的作品。』



「没事的。虽然很辛苦——但是我很快乐」



我很快乐。真的让我很快乐。



关于原稿展开讨论，无聊的内容会被毫不留情地否决掉。我振作起来，为了创作出比以前更出色的故事而拼命编写。



双方的意见宛如决斗一般互相碰撞，其结果使得故事向着更高领域升华。



这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商业作家的世界。



『……哼。你要是觉得这就是结束了的话我可会很头疼哦，黑矢小弟。现在只是第一章刚好及格，接下来的路还很长。』



海川老师讽刺又露骨地警告我。



『一开始我们约好了，如果不能把原稿的质量提升到我能接受的水准，我是不会把你推荐给编辑部的。我可不会热心肠地为了推荐你结果却抹黑了我的名声——相反，如果推荐的作品能提升我的身价，我自然乐意为你引荐。』



「是的，我很清楚。一切都有劳您了。」



即便不是面对面交谈，我还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真的太受海川老师的照顾了。



『要给你介绍的编辑部……嗯，我会帮你找家好点的编辑部。再去厚木先生的编辑部也很难受吧，会给你找家别的文库。』



「好的……但是我在别的文库写书不要紧吗？我记得好像有个出道三年内不能在别的文库写书这样的三年束缚期的规矩……」



『三年束缚期是那些获得新人奖之间不成名的规矩。不适用于从WEB提携上来的你。再说了现在WEB出身的人越来越多，这个规矩也形同虚设了。』



「是这样吗，那太好了。」



『本来这个三年束缚期是出版业界还景气的时候成立的规矩。「三年内不许在别的地方写书」……反过来的意思就是「三年内一定会让你在我这儿写本书出来」。文库需要有三年的觉悟和体力去提携新人奖获得者，但对于新人来说也是一个强大的权利。如果真有给了机会却不打算培育新人，光是用形同虚设的规矩强留新人的编辑部，那种编辑部就是狗屎——啊，抱歉抱歉，无关紧要的话题一不小心就说上头了。』



「……没事」



唔姆，海川老师只要一提及出版社和编辑部就会热血上头。当了这么多年的作家，想必也积攒了很多不满和抱怨吧。



『不管怎么说，你的原稿算是完成了。希望你能保持第一章的劲头，写到最终章结束。当然也可以继续提高第一章的品质。毕竟对于作家而言创作没有完成这一说法，也不存在终点。』



「……我明白了！」



我领悟到话里的意思，用力地点了点头。



通话结束后——我看着打开的电脑画面。文本编辑软件还开着，上面正打着还没写完的原稿。



在得到海川老师的肯定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写第二章了。



如果又被否决的话我自然会重新开头写起，但我就是停不下笔。



「……噗嗤」



终于，我忍不住笑出来声。



是自嘲的笑声。



哎呀呀，我究竟是有多投入啊？



明明半年前只是打开软件，心理阴影就会使我喘不过气来……现在积极到我自己都想笑自己。



「这些……都是多亏有大家帮忙。」



我的身边受到了眷顾。



我这个交流癌症晚期的阴角，相识之人靠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然而这些少数精锐的相识之人都是善良的人。



我的父母、我的姐姐、海川老师和刻也，以及——



「……我得尽快写完。」



看着电脑，我产生出一个新的决心。



快点，就算快一天也好，我想要写完原稿。



我想挺着胸膛说出自己是一位职业作家。



如此一来即便是这样的我，也会比现在更加有些自信。



最重要的是——我想让她读到这份原稿。



我想将我的新作交给她，宣称是我的粉丝，对我说『今后我也会一直为老师加油』的那个她。



到那个时候，我或许就能说出口了。



我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或许就能向她诉说。



告诉她——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啊。」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究竟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我克服了心理阴影，也脱离了瓶颈期，跨越了各种苦难写出了新作，原本打算『这是为你而写的故事』以这样帅气的方式向学姐告白的……当然我也并不是下定决心做，只不过万一我要去告白的话，曾有这么妄想过。



但不管怎么说，计划赶不上变化。



没等到我向学姐告白，她就提出了尝试成为情侣。



「人生真的是世事难料啊。」



如果说有梦想会突然实现的时候，那么也就会有被梦想背叛的时候。



有这么一句话，现实比小说更离奇。



「……继续写吧。」



我一边感叹人生的错综复杂，一边继续写着我的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