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2 / 2)
记得国一生日那一天,我心里想着「反正又是礼物加字条」,不期不待地回家一看,桌上竟然放着最新型的智慧型手机。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有了手机,意味着每个月要缴手机费,金额虽然不比请帮佣贵,但也是一笔固定开销啊!
字条上写着「生日快乐,爸爸爱你」。看到这些字,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要爸爸拿去退钱,心里还产生了愧疚感。
每次爸爸对我好,我都感到苦不堪言,恨不得自己没有出生。妈妈,你为什么让我活下去,自己却死了呢?
接着是国中的毕业典礼。
那天,放眼皆是共享喜悦的家庭,穿梭在人群中,都能听见等一下要全家去吃大餐的祝贺声音。
死党美希邀我跟她的家人一起吃饭,我笑着婉拒。我说了谎,骗她「爸爸今天在家等我」就离开学校。
到头来,我的爸爸还是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擦身而过的人,一张张都是喜极而泣的笑脸。
每每看见那些脸,我都妒火中烧。
我明明这么努力了。忍着不出去玩,没参加社团活动;为了省钱,也没参加毕业旅行。当所有人都在玩,只有我在做家事。
因为我杀死了妈妈,所以罪该万死。可是,神啊,请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呼吸不过来,数度停下脚步深呼吸。不准哭!我身体颤抖,一步步地走着。
我觉得有这样的心情很对不起爸爸,彷佛自己不知感恩,也叫自己不准再想。但是,离开了校园,对一切都感到卑屈的心情仍旧停不下来。
回到家里,爸爸也因为工作而不在家。
不行,好寂寞,我受够了。爸爸,我明明为了你这么努力,你为什么不肯抱抱我呢?我要的不是智慧型手机,不是钱,我只是需要一个关爱的拥抱,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我崩溃大哭,哭累了就躺在床上睡觉。傍晚时,收到美希传来的LINE。
没记错的话,内容是「有没有跟爸爸相亲相爱呀」这一类。
她还顺便传了一张大伙儿一起吃饭的照片过来。看到的瞬间,我狠狠把手机丢出去。我差点就要讨厌美希了,一颗心变得狂躁不已。
此时,我灵光一闪。
寂寞的话,寻找爸爸的替代品不就好了?我需要一个男人,愿意代替爸爸紧紧拥抱我,把我优先放在第一位。
这还不简单?上网找啊。
我需要人来填补心灵的坑洞。若是因为见不到爸爸而寂寞的话,找个人来抱抱我不就好了?
我捡起扔出的手机,但我没有推特帐号。我一直都不喜欢推特,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用社群帐号,就能满足我的需求呢?我上网搜寻「网路 征男友」。
搜寻结果相当惊人,跑出许多交友配对网站。进阶搜寻便找到留言板形式的约会网站。
网站依照居住地区,划分成不同的留言板,应该是为了方便见面吧。
我随便取了「海豚」当昵称,在上面留言。
「征男友、对象不限、熊越市」。
这就是我的第一篇留言。
倘若能在这时醒悟过来,再仔细想想就好了。
然而,我的心已被嫉妒、悲伤交杂的狂躁心情给占满,无法冷静判断。我一心只想着有人来拥抱我。
「说话啊,我讨厌沉默不语。」
安西同学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我看着手机萤幕发起了呆。
「我在网路上看到这支影片,马上联想到你从事援助交际,就是『爸爸活(注4)』那一类的。呃,其实……我、我妈妈生病住院了,我需要筹措医药费,正在苦思对策时,刚好看到了这支影片……水原同学,请你教我援交的方法,拜托!」
听到这里,我终于面向安西同学。爸爸活?赚钱?才没有,我至今没收过任何一毛钱!但还来不及替自己辩解,她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对这方面的行情不太熟……大概可以赚多少呢?应该比一般的打工好赚吧?求求你告诉我。水原同学,你应该经验老到吧?」
「不要得寸进尺。」
我忍不住起身,严肃地打断她,还不小心撞到了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害怕得缩起肩膀。
「对、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向你道歉。」
「很有经验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公车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旁人看一定觉得我欺负她。但我实在一股火都上来了。
「我没有援交。安西同学,你好烂!你是把我当成那种脏女人才找我出来的吗?以后别找我说话了!」
我边说边从钱包抽出千圆钞票,「砰」一声拍在桌面上。她受惊吓的模样加倍惹恼了我。
「我要走了,这是我的饮料费。我一口都没喝,你拿去喝吧。喝饮料居然要花七百圆,蠢到家了。影片的事你不许告诉别人,否则我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我凶狠地放话,没看安西同学的表情便走出咖啡厅。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晚上七点
「瑠花,你家里都OK吗?今天不是周末,你来找我玩还真难得耶。」
美希在KTV包厢演唱完自己点的曲目,一脸痛快地问我。
我想找出安西同学给我看的那支影片,设法处理,自己却怎样都搜寻不到。早知道就不该冲动离开,应该当场问清楚的。
这件事千万不能被美希发现。我迅速关掉手机萤幕,把它放在桌上,顺手从旁边的盘子里拿起一片洋芋片。
「没问题,我有留菜,家事也在昨天做完了。偶尔也要大玩特玩呀。」
「嗯哼——越听越可疑。」
美希起疑了,但不意外,我急忙转移话题:
「我的事不重要。美希,你为什么跟男朋友吵架呢?觉得他管太严吗?」
「哦,我憋很久了!你愿意听我娓娓道来吗?怎么说……总觉得阿照最近变得很爱乱吃醋,他会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跑来质问我『你为什么跟他讲话』、『你为什么挽着他的手走路』,诸如此类一大堆!」
「啊,美希本来就喜欢跟人肢体接触嘛,被怪罪其实有点活该。上次你是不是抱了班上的某个男生?」
「嗯,抱了,因为他帮我找到我弄丢的心爱自动笔啊。那枝自动笔很贵耶,是阿照买给我的,好像花了三千圆吧。」
「那的确会想好好感谢他,但用抱的太超过了啦。美希,你太喜欢抱抱了,就算当着照史的面,你还是来者不拒乱抱一通,对不对?」
美希如同叼香菸一般,把玩着口中的洋芋片,「嗯——」地沉吟。
「美希,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喔?」
「等等,我正在数。天啊——我抱过的人超过两位数。」
「对吧!这样很怪吧?又不是住在荒郊野外所以渴求人肌接触,老是这样子,照史当然会吃醋啊。听好啰?做得太过火可是性骚扰,你要克制一点!」
「你不懂啦,拥抱是女人的武器呀,阿照也是靠着抱抱搞定的,只要把小小的胸部压在他身上……」
「不需要说得这么仔细!」
美希的自嘲惹来我的笑声。
和美希在一起总是很愉快。
见完安西同学后,我本来想直接回家做家事,但觉得怒气难消,刚好美希跟照史吵完架,自己跑去KTV唱歌消压,我决定找她一起大唱特唱。
我们尽情高歌、跳舞,跳完又唱,痛快地宣泄压力后,总算冷静下来,两人一起点了洋芋片,边吃边聊天,期间笑声不断。我很庆幸自己有个不用顾忌形象的好朋友。
早知如此,一开始就别去赴约,和美希一起玩就没事了。不过,就连此时此刻,我只要想到自己丢下家事跑出来玩,都会觉得良心不安。
我很在意安西同学给我看的影片。那是谁录的?因为是以男子做为第一人称视角,所以看不见他的脸。是跟我约会过的谁呢?回家之后一一写信向他们确认吧。别担心,只要好好拜托,对方应该愿意撤下影片。我至今遇到的每个网友都是大好人,一定是哪里误会了。
担心也没用,我都已经跷掉家事了,就再多玩玩转换心情吧。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死,不如开心点。
「美希,我还玩不够,我们去游乐场吧。」
美希一听,喜出望外地起身。
「咦?你能继续陪我吗?天要下红雨了!你被雷打到啦?」
「没有啊!我怕你难过,今天就多陪陪你啰。」
「我爱你!」
美希说着便扑上来抱住我。我刚刚才警告她不要随便抱人的。
陪伴伤心的好友——这当然是我的出发点;但同时,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这是逃避问题。
逃避爸爸,也逃避现实。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晚上八点
「哇,美希,你好强!帅呆了!」
美希专心盯着狮子布偶,只见布偶惊险地滑进洞口。美希露出得意的表情,对弯腰捡起布偶的我比出「耶」。
「哈哈,没枉费我国中时跑游乐场跑到被学校辅导!来,这送你。」
「咦,可以吗?这是你夹到的。」
「我是看瑠花好像很想要才夹的喔。」
我从美希手中接过布偶,开心地揣在怀里。这是一只可以放进背包的卡通人物小玩偶,我不认得这个角色,但一眼看见就很喜欢。
「美希,我最爱你了,谢谢!收藏又增加了,我会好好珍惜的!喂,我们带它去拍拍贴,好不好?」
「好啊,走!」
我们拿着布偶往拍贴机移动。拍贴机发出可爱的女子语音,要我们设定规格。
我们抱着布偶,一连换了好几个动作拍摄,然后点选手绘加工。
「两情相悦!」
「布偶GET!」
「最强情侣 RUKA&MIKI!」
我们尽情涂鸦。美希忘了跟男友吵架的事,我也忘了影片和跷掉家事的事,两人玩得不亦乐乎。拍贴机掉出我们的照片,我们第一眼就看见那张变脸滤镜全开的照片,捧腹大笑。
美希去旁边的工作台用剪刀分照片。其实只要扫描QR码就能把照片档案存进手机里,但我们喜欢互相分享实体照片的老派做法。
把拍贴贴在笔筒或手机上,就像把回忆带在身边,我喜欢那种感觉。
「啊,美希,我想去一下厕所。刚刚唱歌时喝太多饮料了。」
「好啊,我帮你裁!喂,等一下陪我去玩节奏游戏好不好?」
「遵命!」
我笑着挥挥手,一面把布偶放进背包,一面朝二楼的厕所走去。
好畅快啊。已经好久没这么青春了,真希望快乐的时光不会结束。
上完厕所后,我在洗手台照镜子,脑中倏然掠过安西同学在咖啡厅给我看的影片当中的自己。
我在宽敞到浪费的女厕里,独自细细端详自己的脸。
我拥有许多面孔。寂寞的脸孔、愉快的脸孔、哭泣的脸孔、呻吟的脸孔。
影片里的自己在脑中浮现出来。
停,别再想了。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
你昨天才刚得到满足,不是吗?忍住。你不寂寞、你不寂寞、你不寂寞。
今天有美希陪着我,不需要悲观,不需要为自己至今的所作所为而后悔。对吧?
我猛然回神。自己究竟是在对谁说话呢?
呼吸开始窒息,都是安西同学害的。赶快下楼吧。
我从口袋拿出手帕擦手,快步走出厕所,就在这时——
「哦!」
我和从男厕走出来的人撞个正着,差点重心不稳摔倒,但我赶紧站直身体赔罪。
「对、对不起。」
男人本来面露不快,一窥见我的脸,忽然扬声说:
「咦?你不是海豚吗?近来好吗?」
我身体一颤。
海豚——这是我夜游专用的网名。
我打量撞到的男人,他年纪比我大,从微笑的嘴角可窥见泛黄的牙齿,飘出淡淡的菸味。
我看过这张脸。快想起来!
我很快便想起他的名字,却想不起自己当初是用什么态度面对他的。
该怎么做才能提升好感度呢?该怎么做才能被温柔以待呢?
有了,清汤挂面、随和好相处又口齿清晰的女生。
「可可先生!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男人发现我认出他了,随即咧嘴一笑,像是跟男性朋友打闹一般,豪迈地对我勾肩搭背。
「很好啊,你咧?」
可可先生只是微微触碰着肩膀,我便暗自窃喜。与年长者接触,使我有一种获得满足的奇妙感受。
「很好,在这里遇到你真巧!你自己一个人吗?」
「不,跟同事一起来的。」
「这样啊,工作会很辛苦吗?」
「咦?还好啦,难不倒我啦。」
「哇,好厉害!太帅了!」
我故作崇拜地喊道,可可先生发出「哈哈哈」的干笑。没事,他没有讨厌我。
「怎么了?」
三个男人鱼贯走出男厕,应该是可可先生的同事吧。才刚这么想,我便发现其中一人我见过。
奇怪?那不是隔壁班的二宫同学吗?
他的脸上有一小块引人注目的瘀青,身上的制服歪七扭八,和一群社会人士混在一起。二宫同学似乎也认出我了,尴尬地瞪着我。
呃,我哪里惹到他了?
总不好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吧?我只好转移视线。
「她是谁?」
「一位老朋友。」
其中一名同事对我表示好奇,我心想得打招呼才行,于是鼓足勇气微笑向前。
「是!你好,我叫海豚。」
「你好,本名?」
「不,是昵称。」
昵称?同事狐疑地看向可可先生。
「哦,她是我之前上过的炮友啦。」
声音静止了。
不,严格来说,是我感觉周遭被谁静音了。意识集中在他勾搭的肩膀上。
他刚刚说什么?
我笑容僵硬地注视着可可先生,突然不寒而栗。
只见他吊起双眼,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直到刚才之前,我都觉得他的笑容很普通,现在却觉得很可怕。
「你、你说什么?」
「什么?」
「可可先生,你不是说会小心呵护我吗?」
「什么?搞清楚,我们只做过一次喔,你就想以女友自居吗?我们不是纯约炮而已吗?不是单纯享受肉体上的供需平衡吗?」
僵硬的笑容渐渐垮了下来。
耳边回响着几个男人的讪笑。
「对了,海豚啊,你还会约吗?要是现在没有男朋友,要不要跟我玩玩?哦,今天男生数量多,要不要轮流玩?」
「轮流是……是什么?」
「轮奸啊。不错吧?你不是什么都大叫『好棒、好舒服』吗?有够骚的。噢,对了,等下我给你们看这妹子的影片。」
「什么影片?你自录跟她做的影片喔?」
「对对对,她也放很开啊。二宫,我给你看过一次对吧?」
影片?
他说的影片,是那个影片吗?
安西同学给我看的那支影片吗?
我想起来了,这个人一直用手机拍我。
可可先生慢慢摸着我的头发,我吓得无法动弹。
「我有时会看着那支影片打手枪喔,呼——真是念念不忘。好啦,来做啦。你之前不是嚷着很寂寞,想要别人用力干你吗?我来满足你的需求。今天连我在内一共四人,可以让你爽四次。哈哈、哈哈哈哈!」
耳内充斥着笑声。
我宛如一名旁观者,不干己事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彷佛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我——我的确口口声声嚷着寂寞。
也说很舒服。
我期待着供需平衡。
可是,那是因为我想要感受爱。
想要感受到爸爸。
想要爸爸抱抱我。
话语凌乱地盘旋在脑海。
我深深重重地闭上眼,再缓缓张开眼睛。
声音和视野变清晰了,男人们的笑声和游乐场的电子音混合成不协调音。
我像具生锈的机器人,勉强将低垂的脖子转向旁侧。
眼前的人不是爸爸。
我握住藏在背包里的小刀。
注4:日本有「就活(就业活动)」、「婚活(结婚活动)」等惯用说法,用「活动」来指一种符合社会常规的人生阶段性计画,这个词也渐渐衍生出「推活(声援喜爱事物)」、「爸爸活(和熟龄男子约会赚取金钱)」等说法,相较于「援交」,语感较为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