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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1 / 2)







原文刊载于小说屋sari-sari 2017年2月号







和古峰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我想着。



应该是七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吧。在学校食堂里被她叫住,简短地交流了一下。然后她叮嘱我要把松田的原稿完成。



当时的她,不择词汇地来说的话,是看上去有些老。不论是头发还是肌肤都让人感受不到精气神,她阴郁得像是谁也不再居住、主人也不知道是谁的废弃古宅。



打开门,我看见站在那里的古峰和之前的样子不一样了。和松田尚且在世时也完全不同。黝黑的头发被染成了明朗的棕色,略微有些卷。粉底和腮红的颜色好像也变了。虽然很难看出来,但看起来感觉很健康。她用那涂了鲜艳口红的双唇对我开朗地微笑。



古峰已经从松田之死中跨越过去了吗?



“能进来吗?我想跟你单独聊聊。”她发话。



我希望尽可能不让古峰到我房间里来。虽说对她没有不好的印象,但让别人进入我的私人空间颇为棘手。不过这公寓周围有的只是田野和便利店以及加油站,步行到能谈话的咖啡店要花上近二十分钟。



我无奈地请她进屋,让她坐在电脑前那张唯一的椅子上,我则坐到床上。这阵势看起来就像她俯瞧着我。



“小泉给了我打了个电话,知道是说什么的吗?”



我摇头。



不是表示是否知道,只是刚起床,脑袋不太能好好工作。



“她怎么说?”



“说希望让你别写原稿了。”



“《周四会》的?”



“嗯。她说你写不了智子那原稿的后续。”



我叹了一口气,想起了睡着前那想哭的事情,并有点不可思议地感到难为情。或许我内心意外地还有些富余的情感空间。



古峰微笑着,表情看起来很有大人样、莫名有些性感与挑衅的味道:“不过,会写的吧?你必须得写。”



我能写那份原稿吗?写起来很难受,光是想着“写吧,不得不写的”,手就要发抖,还有呕吐感。但也不能说不写,要逃离这份苦楚也很痛苦。



古峰继续说道:“文章里作为智子友人登场的,是你吧?那你就必须得把那原稿写下去。除了你以外谁都不能插足那份原稿。”



我立即反驳:“不对,不管是谁,都不能插足那份原稿。”



对于一个已故女孩所写的原稿,谁也不会有这份权利去续写的。



“但智子期望你来写的。”



“她已经死了。不会再期望什么。”



“不,她有在期望的,这我知道。”



“为什么?”



“因为是她的好朋友。”



她的声音里带着谜之确信。她似乎由衷地相信这完全没道理的话。这强大的声音能把意识卷入其中。



夕阳从床那侧的采光小窗照射进来,照着古峰。她那轮廓鲜明的脸庞上笼罩了浓浓的阴影。我盯着她的眼睛,问:“这是认真说的吗?”



纯碎就是疑问。她真的以为能为死者的愿望代言吗?



古峰看似不悦地皱眉:“我不会在死去的好友这件事上说谎。”



“不是说这个,这我知道,不过……”



我寻找着措辞。



“我想,你有你自己的故事。不过,我对此无法产生共鸣。”



这些全都是翻译。



我眼中的古峰是我翻译出来的古峰,古峰眼中的松田也只是她翻译出来的松田。就连我眼中的自己、古峰眼中的她自己,也一定是这样。我们自顾自地、混杂了主观地翻译着。这些只不过是被移花接木过的故事。



“故事。”古峰像是为了确认那话语的感受而复述道,“完全不对。我都做过好多妥协了。如果要忠实于我的故事,那井上同学就必须流血、哭喊着、痛苦到满地打滚、虐待自己才行。然而你却和可爱的学妹交男女朋友,躲在她的庇护下。不能只有你独享幸福吧。”



不太能喘得上气来。



不对。但我没这么说,也没打算否定。



她继续说着:“都是井上同学的错,智子死了。你不悔恨吗?”



我摇头。



我想起那份放在抽屉深处的白色信封,那封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信封。是你的错——织原说过。这我知道。



古峰像是要忍着痛苦般,用她那真切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的。知道‘凌晨三点的周四聚会’是什么意思,知道你和智子的关系。那天晚上怎么回事也有底。我比小泉更了解你。喂……”



她哭了。



流着泪,嘴角却笑着。



“请写下去。你只能这样了吧?”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来,坐。现在从这里开始写。给我流血、让我满足看看。”



伴着在夕阳映照下闪烁的眼泪,她如此说道。







我打开电脑的开关。



启动Word后,我把文档格式设置成和松田那份文档一样。



古峰很快就站在了我身后。她手持小刀,指着我的脖颈,随时准备用那刀刃刺入我的皮肉里——而这,不过是想象罢了。但我还是被这想象所搭救了。我为了淌出血而坐在电脑前。



她就像真把尖刃刺过来那般冰冷地开口:“为什么,不打开智子的文档?”



“没必要。”



“什么意思?”



“那篇文章我全记得。”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睁开眼之前,我问道:“内容,就交给我了是吧?”



“没错。”



睁开眼,我盯着完全空白的新建文档。



我敲起键盘。



——她站在麦田的边缘。



“不对。”古峰打断我,“写智子那篇文档的后续,‘而那,’后面的话。”



我继续打字。



她站在麦田的边缘。



眼前就是悬崖,一旦掉落下去就绝对没法得救。那样的坠落会摔碎灵魂、价值观和心中那霍尔顿性质的东西。



照这样下去,她会从那悬崖坠落吧。像巨人挥舞锤子那样,大地——而那是现实——会给她重击,让她殒命吧。



然而,她只能坠落。所谓的好友之死,就是这种性质的东西。暴力地落下是很强大的力量。



毕竟就是这样的吧?好友之死这种事、自己所爱之人的死亡这种事,是个死胡同,是场无法跨越的灾害。当我强迫自己跨越过去时,或者说当我转移视线时,我们必定有所缺损。只要是真正爱着她的人,就必定如此。在她的墓碑前,我们只能供奉上自己的一部分前进。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反复想,我们都没法纯粹地接受。



想象着她的天真无邪,想象着这世上霍尔顿所爱的事物,想象着所爱之人的死亡该如何接受,答案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接受还是别开视线,到那时候就会失去那份天真,这是定然的事情。



我思考起霍尔顿的事。无论是他从麦田坠落、还是他无可奈何地踏入装模作样的世界,这些最直接的原因,可能就是他那深爱的弟弟艾里的死亡也说不定吧?



毕竟就是这样的吧?要以怎样的方式接受艾里的死亡,霍尔顿才能说是不装模作样?要以怎样的面貌去上学、怎样和女生说话、怎样吃饭才能说是不装模作样?



这并非小说中的描写,连推测也不是,只是想象。不过对于我来说是现实可感的故事。艾里死后,从开始感到饥饿起,霍尔顿就致命地有所缺损了。



站在麦田边缘的她,画着美丽的妆容,那是用某种死亡所化妆起来的,是为了装饰她自己遗体的东西。不,也可能并非如此。也许这才是坠落,也许就是她的死亡本身。呐,你在好友死亡之后,是以怎样的思绪整理镜中的面容?



她在寻求着自己的坠落,因为除此之外并不想去其他地方,因为所爱之人的死强制使然。然后环顾四周,与同样站在麦田边缘的我对视,她立即明白了,我也正试图坠落。



她和我强牵起手。为了以完全相同的感情、互相都不逃避那完全相同的坠落而牵紧手。如同共犯一般、自我伤害般地、我们同时向麦田悬崖的对面踏出步伐,而那,



“别这样了。”古峰说,“别,别写得你很懂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这并非什么喜剧或悲剧,只是偶然地,眼前的文本停在了“而那,”。我操作鼠标,没保存就关了文档。



“松田那份原稿的后续,我还没写。”我说道,“不过,暑假结束之前,一定会写。”



不得不写了。我总算这么想着。



这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我流血、坠落、摔得粉碎,为了让我彻底厌恶、放弃以及接受自己,必须用我的手去玷污她的死亡和文本。



并且,那,



那,而那,而那。



而那要是不怕错译也要说的话,那就是仅有一点点是为了古峰。



她也还为了流血而不得不写下去。







明明刚刚才目送古峰离开,现在就已经想不起来她是带着怎样的表情走出我房间的了。



我坐在电脑桌前, 电脑进入了睡眠模式。漆黑的屏幕映照着我皱眉的脸。太阳似乎已经落山了,但天还没完全黑,我就没开房间里的灯。



时隔许久,我总算又开始写文章了。



可以写出来的,我想。



虽然数据已经被清掉了,虽然不是“而那,”的后续,但我还是开始了写作,是关于麦田的文章。



舒一口气后,我理解了。



就像松田死后一周的那周四下午四点突然袭来的剧烈空腹感那样、像我从便利店买来便当配矿泉水一起送进胃里那时的烦躁心情一样,就像我为自己在松田死后还有空腹感袭击肚子而烦躁一样,我对古峰也是如此烦躁。



——而那,并非救赎。



这种事情不可能成为救赎。不过在松田死后我所体验到的各种情感里,这是最接近救赎的。毫无疑问,这烦躁和不快感让我退缩,所以我才为了伤害古峰,写了那些东西。



在键盘上打出带有攻击性的情感时,我感到心平气静。我也认为这有些矛盾,但又感觉说不定是理所当然的。我同情古峰,和她有同感,怜悯她。想必,古峰也是一样同情着我。



我觉得,我们通过互相伤害、通过贬低对方对松田的情感,才总算能让内心得到一时休息。自麦田坠落,那像极了漂浮、像极了自杀,让人心情舒畅。



似乎是为了坠入缓慢的睡眠一样,房间中的暗度加重了。夜空看起来很晴朗,不过稍微带了点类似雨一般的湿润香气。



手机振动起来,那振动声响到可以直接听见。我伸手取来,看见备注是小泉的名字,就接了电话。



“晚上好,睡得还好吗?”她问。



“嗯。大概吧,头脑清醒多了。”我答道。



“我还以为古峰学姐已经去过你那儿了。”



“是来过了。”



“聊了什么事?”



“关于松田的原稿,聊了点。”



“聊得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