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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追月的彩云(2 / 2)

  “你真要坐在这儿啊?”沙楠的目光直朝外面瞧,那书包像有千斤重,他怎么都提不起来。

  琥珀等不及,直接拎起书包朝他怀里一扔。

  沙楠郁闷道:“教授,你下次要来听课,可以预先打个招呼,我给你留座。”

  “这是你给别人留的座?”

  “不然呢?”沙楠看到门外闪过一个身影,瞧里面没有座,飘向后门去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琥珀也看见了那个身影,是个清秀的女生,背了个双肩包,手里拿着长笛。她斜睨着沙楠:“你真是我乐迷?”

  沙楠低头嘟囔着:“乐迷也有自己的私生活啊。我今天是特地逃课过来抢座的,结果……”

  教室内蓦地一静,盛骅登场了。他将那个大号的水杯放在讲台上,走到钢琴边,掀开琴盖,按了几个音,确定了音准,直起腰,目光略略一扫,没有在琥珀那儿停留,便收了回去。或许他已经忘记了琥珀的存在。

  玉兰树一树的花苞都绽放了,阳光从花朵间穿进室内,斑斑驳驳,一地的光点。盛骅嫌碍眼,拉上了整片窗帘。一瞬间好像只有他在暗,其他人都在明,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静静地站着。

  “怎么还不开始?”琥珀小声问道。

  “在他的课上,只要有一个人讲话,他就会让其他人都等着。”沙楠看到盛骅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赶紧闭嘴。

  他是暴君吗?琥珀在心里冷哼道。

  有这样的规则,谁还敢做那众矢之的。上课铃声一响,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盛骅朝坐在窗边的两个女生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们紧张地对视一眼,起身,走到台前鞠了一躬,然后双双坐到钢琴前看向盛骅,盛骅点了下头。

  四手联弹!

  琥珀的诧异还没消散,紧接着,她的耳朵一动,这是什么曲子?节奏舒缓,乐思迷人,她从没有听过。左边的女生弹奏的是主旋律,一连串的琵琶音行云流水,像是在你追我赶,既有着西方音乐的表现技法,又有着美洲舞曲的节奏。右边的女生模仿的是中国民族弦乐中独有的五声音阶。琥珀曾经在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里面见识过。五声音阶轻快、连贯地衬托着主旋律。这样的融合,让乐曲拥有了独特的韵味。旋律简单流畅,抒情优美、婉转。淡淡的情感色彩,让人宁静,也让人沉迷。像在一个月夜,月色姣好,有几丝云彩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让人以为俏皮的是月,实际上是云。

  琥珀不会弹钢琴,但她听得出这首曲子的难度一般,眼前的两个女生却把这首曲子弹得气息悠长、如诗如梦。顶级的演奏家,就连练习曲也能弹出自己独有的味道。演奏者在演奏的时候,就相当于是对作品的二度创作,失去这个环节,作品只能停留在曲谱上,无法体现其自身的价值。成功的演绎能让单调的乐谱焕发生机,呈现出不一样的艺术魅力。

  可能是四手联弹的缘故吧,高低声部的对比更加强烈,层次更加分明,细节处理得更加细腻,让这首曲子如梦幻般美。

  琥珀再也忍不住,她不能出声问,只能拿笔在纸上写:“这是什么曲子?”

  沙楠的小眼睛得意地弯成了一条线,回她:“《彩云追月》!瞧,咱们中国也有这么美的古典音乐。”

  果真有月也有云,她从没有质疑过中国作曲家的才华,她知道中国有很多杰出的作品,只是出于东西方乐器的差异性,不太好改编。这首重新编曲的四手联弹让她一下就爱上了。她写:“四手联弹的编曲是谁?”

  看到沙楠笑起来的样子,她一拍额头,真蠢,还能有谁?

  沙楠写:“每节课的开始,盛骅都会让学生四手联弹或双钢琴演奏一首中国的古典音乐作品,都是由他重新编曲的。”

  “双钢琴?”琥珀只看到一架钢琴。

  “如果有双钢琴演奏,盛骅会让人把他办公室里的那架钢琴也搬过来。”

  琥珀不得不承认,盛骅在室内乐和推广中国古典音乐这件事上真的很用心。可仅仅如此吗?怕是他心里面也忘不了和向晚的合奏,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怀念吗?

  琥珀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向晚直直地看着电视屏幕的眼神。

  演奏完毕,两位女生似乎还沉浸在乐曲中不能自拔,许久,才双双抬起头,相视而笑,牵手起立,鞠躬,回到座位上。

  掌声雷动!一切都和音乐厅的正规演出一样,只是场地小了点,座椅不够舒适。

  琥珀发现她们的手里没有谱子,竟然是背谱演奏!

  盛骅没有点评两位女生的琴技,只是问道:“这首《彩云追月》好听吗?”

  “好听!”下面异口同声。

  盛骅摊开双手,走到阶梯教室中间,朗声道:“音乐没有高雅和低俗之分,只有好听与不好听的区别。让你感动的音乐,让你听了还想再听的音乐,让你一下子就觉得悦耳的音乐,这些就是好听的音乐。有时候,出版商和演出商们为了能取得更大的市场效益,会疯狂地炒作、制造话题,拼命地抬高某个作品,你却发现自己对它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而一首无人问津的作品,你却一下和它产生了共鸣。不要怀疑自己的欣赏水平,真正好的音乐,哪怕你不识乐谱,不懂音乐,它也能自然地叩动你的心弦。今天的课,我想讲一位创作出很多好音乐作品的作曲家,他的名字大家应该都很熟悉,而且最近好像还越来越火了,他的名字就叫肖邦。对于我这样的说法,同学们没有意见吧?”

  “没有!”又一次异口同声。

  琥珀心道,能有吗?你这么霸道!

  盛骅满意地走下台阶,回到讲台上,拧开水杯的盖子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又拧上。

  “我很喜欢肖邦,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完美无瑕。事实上,他的作品很单一,大部分都是钢琴谱,他连一部大部头的歌剧都没有。很多人觉得遗憾,我却觉得这就是他。他从不哗众取宠,也不讨好别人,他的内心单纯而又素净,他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他的作品,单从难度上看并不高,可是很多人却弹不好,甚至有的人都成了大家了,还不敢碰,为什么?因为他的作品,特别是晚期的作品,一个作品只有一个高潮,而且都是由铺垫一层层精心构建而成的,高潮几乎都出现在靠近结尾的地方。稍微处理不好,整首曲子的演奏就有可能前功尽弃。肖邦的个性内敛、敏感,但他并不软弱,他是个内心非常丰富多彩的人,很多时候,他其实都是豪情满怀的。舒曼评价他的音乐是‘鲜花中的一尊大炮’,有肖邦在,波兰就不会灭亡。这样讲其实有点神化,肖邦没有那么伟大,当然也绝不渺小,他只是坚持了他所坚持的,从不动摇。有很多演奏家喜欢演奏他的作品,诠释得非常到位。但哪个版本才是真正的肖邦呢?这个问题没法回答。我觉得想要通过作品去认识一位作曲家,也许电影音乐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电影画面的场景感会直接把人带入到音乐中,让作品变得非常易懂。像《钢琴家》里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这首作品,平静中含着深情,舒展中含着细腻,像是肖邦在深情地诉说着什么,时而会流露出一些伤感和无奈,像是预料到未来要有什么灾难发生一般。影片中,伴随着这首钢琴曲的响起,映入眼帘的是黑白色的一九三九年的华沙街头……”

  盛骅打开多媒体系统,屏幕上显示出《钢琴家》的画面,随之,肖邦的音乐在教室内响起。

  这是一个安逸的城市,人们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男主人公,也就是钢琴家斯皮曼在电台录制音乐,突然,一声巨响袭来,整个房间都被震动了,但演奏仍在继续,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坚毅和自信……

  琥珀正看得入神,冷不丁前面伸来一个大号的水杯。也不知盛骅什么时候把水喝完了。

  “去,倒点水,不要太烫,不要太冷,温开水就好。”

  琥珀向沙楠求证,是她听错了,还是盛骅不太正常?

  沙楠眼见不好,摸摸鼻子,忙接过水杯:“好的,马上来。”说着推了推琥珀,拉着她一块儿走出了教室。

  琥珀还在震惊:“他竟然敢叫我给他倒水?他……”

  沙楠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推着她直跑:“不就是一杯水嘛,没多大个事儿。”

  就算不是个事儿,但盛骅那颐指气使的模样真是让她反感!

  楼梯口的对面就是茶水间,开水是免费的,饮料要投币买。琥珀看沙楠倒了大半杯开水,准备再加点冰时她一把抢过,又加了点开水:“他不是要喝水吗?烫死他好了。啊,烫、烫,快接着!”水倒得太满,没烫着盛骅,反而把她自己的手指烫红了。

  沙楠心中琥珀教授那高大伟岸的形象轰然倒地,她其实就是……一小孩儿啊!

  两个人回到教室,多媒体已经关闭,盛骅坐在钢琴前,额角的头发淋了点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整个人看上去柔和又淡然。他似乎是感受到了琥珀的瞪视,抬起脸来与她对视。

  琥珀本来想当着他的面掉头就走,这一对视,却有些魔怔了,身子像被定住,动弹不得。

  盛骅用目光示意两人坐下,今天的重头戏要来了,他准备演奏。

  “肖邦在梅杰凯岛上疗养时获得灵感,创作了二十四首前奏曲。他的前奏曲并不是一首较长作品的前奏,而是一首首钢琴小品。《雨滴》就是其中一首,它的正确名称应该是《降d大调前奏曲》。至于《雨滴》这个名,有可能是第一段左手弹奏的重复音,好似淅淅沥沥的雨滴,也有可能……”盛骅无奈一笑,“ 即使是‘钢琴诗人’,也难免被‘标题党’,说这是一个雨天,肖邦因为挂念出门采购的他深爱的如姐如友的乔治·桑夫人,所以写下了这首曲子。好吧,随他是什么,咱们听雨吧!”

  盛骅看了眼琥珀,像是在确认她是否还在。琥珀不由得把坐正的身子又挺直了些。

  通过书记的大力推销和坊间有关snow的传说,琥珀知道盛骅会是一位出色的演奏家。

  书记说,盛骅每天再忙都会挤出两个小时练琴。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只事教育,远离舞台呢?

  很多人都以为《雨滴》的旋律哀婉缠绵,充满着对不确定的感情的凄苦忧伤,整首曲子的情感应该是孤寂的。但其实是恐惧,有位权威的钢琴家认为《雨滴》的名字应该是:死神在这里,就在那阴影中。那一下一下的重复音,不是雨声,而是死神的脚步声。事实上,肖邦在写下这首作品后不久,就和乔治·桑夫人分手,并在两年后过世。也许他在创作这首作品时就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结局。

  那么这才是真正的《雨滴》?不。

  不论是雨滴还是死神,一个优秀的演奏家能让每个人在音乐中听到的都是自己。

  琥珀听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急。

  旁边的沙楠不住地抚摸着胳膊,他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盛骅的演奏就是这样的酣畅淋漓。

  “怎么样,很厉害吧?”沙楠傲娇地问琥珀。

  琥珀在最后一个音消失在盛骅指间时,把憋着的一口气一点点地吐出。片刻后,她的情绪恢复正常,轻描淡写道:“哦,很一般!”

  其实是很好、很好的。

  算好时差,琥珀给许维哲打了个电话。北京时间七点多,美国那边是早晨七点多,许维哲勤奋,应该已经起床准备练琴了。

  电话一拨就通,许维哲温雅的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我一定要记下来,你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

  “说得我从前好像多失礼似的,不是也经常打电话给你吗?”

  “以前你身边有米娅,你疏忽了什么,有她提醒。现在不一样,你独自在外,你要是挂念一个人,是出自心底的挂念,不是礼貌的挂念。”

  “哪有那么复杂?”琥珀没觉得这前后有什么差别。她要是真不想和谁联系,绝不会勉强自己,才不理会什么礼貌不礼貌。

  许维哲不多解释,仿佛要她自己体会:“是有事找我吗?”

  许维哲的声音听着很轻,身边好像有很多人。琥珀隐约听到机场广播,像是在通知飞往华城的航班正在办理登机手续。

  “你在机场吗,准备回中国?”

  “不是我,是我妈妈,她今天回华城,老家那边有点事。我来机场送她。”

  哦,是严苛的周晖女士,没劲。

  “你怎么不一起回呢?你来了,我也有人说说话。你不知道,中国有很多方言,有的完全就是另一门外语。”琥珀小声抱怨道。

  许维哲听了乐不可支:“中国人多地广,语言种类当然很丰富。不仅语言,新疆和西藏那边连文字也不同,过的节日也不一样……”

  “知道,知道,中国很大,世界第三。”琥珀怕许维哲给她科普个没完没了,忙抢着说道,“上次我们不是聊了几句盛骅嘛,你知道他那个双钢琴组合为什么要解散吗?”

  许维哲沉默了一会儿,浅笑道:“你很在意他呀!”

  琥珀忙不迭地反驳:“我怎么可能在意他,我、我都讨厌死他了。整天拉着个脸,有话不好好说,动不动就吼我、挑衅我,还让我在课堂上给他……给他倒水!”

  许维哲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点,以至于琥珀都要以为断线了,差一点准备重拨时,他才说:“讨厌他,怎么还要打听他的消息?”

  琥珀理直气壮道:“多了解一点,才能发现他的弱点,我好反击啊!”

  许维哲无奈地一笑:“你呀,真让人担心。”

  “担心什么?”

  “你一个人在外……”许维哲欲说还休。

  琥珀立刻显摆道:“我一个人很好呀,我现在在华音里面不会迷路,会自己做早餐,洗衣服、整理房间也都可以。”

  “哎哟,进步很大啊!”

  “是呀,我也被自己吓到了,可见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许维哲对snow解散的原因也不是很清楚,他说道:“你看世界上那么多著名的组合,古典音乐、流行音乐、摇滚乐,他们不管合作多久,最终都会分开的。分开的理由可能是对音乐的理念有了冲突,也可能是彼此的能力渐渐悬殊,或是其中一人有了更好的发展,又或是市场不看好他们……”

  琥珀断定:“snow一定是盛骅有了更好的发展才解散的。”

  “盛骅现在发展得很好吗?”

  “至少他的路很宽阔,而向晚的路很狭窄。她再和盛骅合作,会非常吃力。”

  许维哲很想问她,你这是贬低还是夸奖啊?他失笑摇头,琥珀的世界就是一座精美的象牙塔,塔外的一草一木,一滴雨、一缕风、一片云、一点阳光,都会让她觉得惊奇万分。他又何必说太多呢,她开心就好。

  这天晚上,琥珀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舞台上演奏,不是独奏,而是小提琴钢琴二重奏,曲目是舒曼《童年情景》组曲里的其中一首《梦幻曲》。她快乐地任轻盈的旋律将自己包裹,不时抬眼看向钢琴前坐着的那个人,那个人感觉到她的注视,徐徐抬起头……上帝,是盛骅!

  琥珀生生把自己给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