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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2 / 2)

  “一块玉——还是破的?”

  他一手把挣扎的绥绥按在怀里,一手翻过玉来瞧,慢悠悠地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萝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你哪儿弄来的?”

  绥绥愣了一愣。

  她数过了,除去磕掉的部分,只剩下十九个字,李重骏怎么念出这么多来?

  她掰着指头算不清,惊奇道:“嗳,殿下怎么知道?”

  李重骏看了她一眼:“不过是《心经》的开卷。这玉不是你的?”

  绥绥忙道:“是!当然是我的……是我从敦煌集市上淘来,一路带到长安的。掉在湖里的时候磕坏了,我现在也没有别的首饰了,这才找小师叔来,想请他帮我拿去镶的。”

  她回头,对着小师叔使眼色,求他不要出声。

  小师叔就站在不远处,可阳光太充沛了,屋脊青色的砖瓦粼粼泛光。一片茫然金光照在他脸上,也不知他看到了没有。

  反正,小师叔的确没有出声。

  绥绥也没心思去管他,悄悄转回了身。

  去看李重骏。

  他闲闲搂着她的肩,还在打量那只玉,不过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绥绥趁其不备,一把抢了过来。

  她想逃跑,可是李重骏的手臂压在她肩上。

  他睨她,“你想要首饰,为什么不和我说。”

  绥绥小声顶嘴:“太子殿下不是要打仗了么!谁知道你这么闲啊,还来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语未了,他就抬起手,一把捏住了她的脸颊,把绥绥脸上的肉都挤变了形,像只合不上嘴的鱼,肯定丑死了。绥绥这么一想,又想起自己满脸的红点点还没有消下去,连忙用手去捂。

  李重骏非但不撒手,反愈发用力,把她的脸捏出各种样子。

  他还得意地笑了起来。

  绥绥焦头烂额地挣扎,叫道:“干什么呀!你还是太子呢!太子就你这个样子呀!——你无聊!无聊!”

  她要是皇帝,见到李重骏如此顽劣的样子,一定气得废掉他。

  可绥绥虽然懊恼,却又觉得熟悉。

  这样的李重骏,她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她想了一个晚上,忽然明白了。

  原来是在梦里。

  晚上的时候,绥绥又做起了那场梦。

  和他们被关在魏王府的雨夜时一样。

  她又梦见了凉州。

  还是那白晃晃的棉花地,绿荫荫的葡萄架,湛蓝湛蓝的天空,万里没有云彩。李重骏穿着粗粝的青布袍子,袖子用破旧的羊皮绑得紧紧的。

  他的手也粗糙了许多,不再润泽如白玉,不再矜贵地生着薄茧,而是像阿爷,有好多坚硬的细小伤口。

  却让她好生欢喜。

  也许因为上一次做梦的时候,他吻过了她,所以这一次,他拉起她的手,她很羞涩,却没有挣脱。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竹帘还没有收起,缕缕凉风轻拂,帘底一地粉白落花。

  内室里多了一只藤箱笼。

  侍女说:“是太子殿下打发人送来的。”

  绥绥打开它,里面亮闪闪的,迭放着织锦衣袍,钿合金钗,描金琵琶倚在角落,玉佩散落得到处都是。

  侍女们都很惊奇:“殿下怎么忽然赏给姑娘这么多珠翠?又没有宴饮,这些金银冠子去哪里戴呢。”

  可只有绥绥认得。

  这都是她在凉州时穿戴过的东西。

  李重骏竟然一件不落地留存着。

  这些珠翠,华袍,见证了那只可恶的小狐狸精,和她纨绔荒唐的主人一起,在凉州银篦击节,放歌纵酒的时光……尽管那都是虚假的,尽管她也吃了许多苦,可人世的变迁这样多,这样难以预测,绥绥现在看着它们,像是隔了许多年再回望。

  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些快乐。

  和危机四伏的长安相比,那的确是段快乐的日子。

  这时绥绥才起床,一时兴起,正好梳头匀面,盛服打扮了起来。她提着裙子跑到二楼,掀开竹帘,帘外是宽敞的凉台,外面阴雨绵绵,她不理会侍女的惊讶,漫步到了雨里。

  缠绵的雨声似珠玉落盘,恍若有琵琶之音。

  不知为何,她好生轻松,自从翠翘殁去,她还是第一次觉得这样轻松。

  绥绥张开手臂,合着这雨声旋起身来。

  她没有学过胡人的胡旋舞,可到底是刀马旦出身,一口气转几十圈,轻盈窈窕,不费吹灰之力。

  如果不是远远瞥见李重骏,她一定可以转得更多。

  他从高高的廊桥上走过,穿着青金锦袍,翩翩俊秀。身后跟着许多侍卫,似乎是要去干什么。

  他看到了她。

  绥绥起初很不好意思,慌忙停了下来,收回手臂不知所措;可随即,她又忽然抬起头,对着他大大方方地笑起来。

  离得这么远,他大约看不到她脸上难看的红点点。

  他稍稍驻足,也笑了。

  绥绥想,倘若不是这天遇见了小师叔,她一定会去见李重骏,然后把她做的梦全部讲给他听。

  她是在假山后的亭榭旁遇到小师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