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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消失(1 / 2)



1



土方真琴吩咐计程车司机将车子停在一栋四层楼的住商混合大楼前方,一块小小的「Snake」电子招牌映入眼帘。



真琴付妥车资,匆匆冲向通往地下的阶梯。



她已经迟到将近一小时了,下班后有聚会时,工作总是特别难抽身。真琴焦躁地推开厚重的木纹门扉,进入店内。



里头有四张桌子,以及可容纳五人的吧台。店内播放着爵士乐,设置着以蓝色为基调的间接照明。



虽然不算宽敞,却是一家气氛不错的店。



真琴环顾四周,一下子就找到了约定在此见面的朋友——麻美。她坐在门口的桌旁,抽着细烟。



「抱歉,我来迟了……」



真琴拍拍麻美的肩膀。



「太慢了!」



麻美噘起丰厚的双唇,语露不满。



好久不见的麻美,似乎和印象中的她大不相同。大学时代的麻美从不抽烟,而且感觉也更健康、阳光。或许多少和化妆有关吧?今天的她看起来好像有点阴郁。



不过,她仍然是个美女。



「真的很对不起!」真琴双手合十,恳请麻美原谅。



「算了!假如你是因为男人而迟到,我绝对饶不了你,不过我想是因为工作吧?」



「嗯,算是吧。」



「毕竟在报社工作,一直是你的目标嘛。」



真琴不自觉地对麻美露出笑容,然而其实笑不太出来。虽说进了报社,录取的理由却是因为她父亲是警察署长,实在很难将之归功于自己的实力。



「不谈这个了。我们真的好久没见面了,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呀?」



真琴转移了话题。



「嗯——好像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见面了。」



经她这么一说,似乎真是如此。大学毕业后,麻美回到长野县的老家,尽管两人会互通电子邮件与贺年卡,却不曾像这样面对面地聊天。



也就是说,两人已暌违了三年。



「那么,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毕业典礼吧?」



「我没有出席毕业典礼……」



麻美的表情略显僵硬。真琴仔细回想,这才想起麻美在毕业前由于身体不适而休学了一个月,然后就这么毕业了。她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对喔,抱歉。」



「别放在心上。」



麻美满不在乎地说着,将手中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中。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上个月,调职。」



「这样呀?那今后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去喝酒了。」



「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啰!」



麻美扬起嘴角浅笑。从前的麻美总是放声大笑,三年的岁月,或许真的在各方面改变了一个人。



「总而言之,你先坐下吧!」



真琴依言坐下,发现对侧坐着两名陌生男子。



其中一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驼色外套以及牛仔裤,打扮轻便;而另一人则打扮成嘻哈风格,年纪约二十出头。这两个人看起来真是格格不入。



「你好。」



身穿驼色外套的男子拘谨地低头行礼,而嘻哈青年也随之轻轻点头致意。



真琴坐在麻美身旁,用手肘顶了顶她,要求她解释清楚。



「啊,对喔。」



麻美开始一一介绍。



穿着驼色外套的男子叫做伸一,在活动企划公司上班;另一名年轻人叫做裕也,与伸一情同兄弟,目前是大学三年级生,在伸一的活动企划公司打工。



真琴简短地向两人打了招呼。



「我在等你时和他们俩混熟了,让他们一起加入没关系吧?」



「好吁。」尽管真琴感到不知所措,仍然应允了。



大学时代的麻美,绝对不是会在酒吧中答应陌生男子的邀约,与他们一同喝酒的女生。



但是,现在的她也不是清纯的国中生了,或许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吧。



「请问要点什么呢?」



系着黑色围裙的长发老板见话题告一段落,赶紧拿着菜单前来询问。



他是个面无表情,斯斯文文的老板。



真琴大略看了菜单一遍,最后还是点了常喝的琴酒。



这时的真琴,完全没料到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2



后藤仰靠在车椅背上,边吐着烟圈边拉松领带。



而副驾驶席上的石井则一脸悠哉地啃着汉堡,搞得车内全是汉堡的味道。



后藤本想念他几句,后来还是放弃了。对石井讲道理,就跟对八云讲道理一样累人。



「那就全交给你啰。」



耳上的无线电耳机发出了声音。



发话者是岛村惠理子;明明是个女人,她的声音却低沉得有如从腹部底部发出来一般。



将车停在公园前方路上的后藤往对角线一望,看到公园后方那一大片树林中有个人蹲在那儿。



论身高、体重、态度,她都是重量级的;躲在那儿根本跟没躲一样嘛。



「你在对谁说话?」



「废话,当然是你啊。」



岛村马上反驳后藤。



——为什么我周遭尽是这种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人?后藤「啧」了一声。



「『啧』什么『啧』?我才想『啧』呢!拜托你振作点啦。你这个人总是少根筋,连对待敦子也是这样。」



「闭嘴啦!这两件事没关系吧!」后藤忍不住大声怒吼。



——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事提到我老婆干嘛?



「怎么会没关系呢?你以为是谁介绍你们俩认识的?」



「我可是悔不当初哩!」



后藤和妻子敦子的邂逅,起因于从警校起一路同梯的岛村的撮合。



岛村既是后藤妻子的好友,也是他的同事;多亏她这个大嗓门,他在警界等于没有私生活可言,不光如此,连八云都透过畠老爷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在说什么呀?后悔的人是我才对吧!」



「什么?」



「我是说,早知道就不把她介绍给你了!」



「什么意思?」



「每次她跟你吵架,一定会跑来我家赖着不走,也不想想我有多头痛。这件案子结束后,你可得来把她好好接走啊。」



耳机中传来其他调查小组成员的失笑声。



——岛村这王八蛋,根本是特意拿我寻开心嘛!后藤咬紧下唇,敲石井的头出气。



「后、后、后藤刑警!您干什么呀?」



一片番茄从石井的汉堡中掉落。



「闭嘴啦!」



他狠狠地瞪视石井,逼得他把到口的话吞回去。



真是前途多难啊。



「说到底,这件事又不是归我管,为什么我非得被拖下水?」



「这也没办法啊,毕竟我们也没有其他工作要做嘛。出来支援一下没关系的。」



石井正经八百地回答了后藤的嘀咕。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石井说得没错,后藤所隶属的「特别悬案搜查室」表面上的名目是处理悬案,事实上只是负责整理资料、收烂摊子罢了。



不仅如此,其他部门还认为他们很闲,因此常常要他们出来支援东支援西的(比如埋伏),尽其所能地利用他们。



像现在,他们也被要求出来支援住宅区一隅的公园所发生的连续女性伤害案——其实凶嫌只不过是个用剪刀剪开女生裙子的色情狂,而他们正被迫在此埋伏。



这下子不是跟被打人冷宫没两样吗——



后藤在心中嘀咕着,冷笑一声。



再说,各人员的配置地点根本有问题,没有考虑到嫌犯逃跑时所有的可能路径。我管他是菁英还是什么鬼,凭什么要我听一个年纪比我轻的小鬼指挥东指挥西的?真是够了。



「发现嫌疑犯……嫌犯身高约一百六十公分,穿戴绿色休闲外套以及黑色毛帽……与被害人的描述一致。」



耳机传来一阵紧张的声音。



「嫌犯目前在公厕旁边。」后藤依言将视线移过去。



有了!前方有个可疑人物背靠着面向道路的公厕墙上,频频地观察路上行人的动静。



「岛村,你从旁边绕过去盘问他。」



「收到。」



「后藤、石井,你们在车上待命。」



「待什么命啊!岛村过去后,后面不就没人看守了吗?」



后藤边将香烟捻熄在烟灰缸中边脱口而出,开门冲向车外。



「后藤刑警,上面要我们在这里待命啊!」



石井拿着汉堡唤住后藤。



「啰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那么……」



「你没听过『随机应变』这四个字吗?」



「听过。根据广辞苑(注1)的解释,是指叼临事能妥善变通处置』。」



「那就是指现在!」



后藤边说边奔向公园后方的树林。指挥官派岛村过去真是糗大了,难道他以为嫌犯会乖乖地顺着马路逃走吗?



「后藤刑警,这样不好啦。」石井怯怯地像只小狗般跟来。



「觉得不好就给我回车上!」



「可、可是……」



——受不了,真没用。



「不准过来!」后藤的怒吼声响彻云霄。



他望向公共厕所,方才那名男子正激动地挥舞着剪刀,大吵大闹着。



专案人员朝着他步步逼近,左右夹攻。



男子朝左右各瞥了一眼,接着转身朝着和马路反方向的树林拔腿狂奔。



「站住!」一名专案人员大叫。



——看吧,我没说错吧。



「石井,我们上!」后藤赶紧追向男子。



「好痛!」石井跌倒了。



——那个白痴!后藤丢下压着膝盖在地上打滚的石井,朝着男子紧追过去。



「站住!不然我宰了你!」



男子听见后藤的怒吼,回过头来,泫然欲泣地惨叫道:



「别、别过来!」



他是那种尖峰时段的电车上常见的胆小怕事、微胖的中年男子。搞什么,你也太窝囊了吧?怎么搞得好像我在袭击你一样?



「不要闹了!」后藤伸手揪住男子的衣领,就这样将他压倒在地。



男子仰躺在地上,背部的冲击使他呛了一下;后藤跨坐在男子身上,高高地抡起右拳。



此时,男子似乎瞬闻丧失了逃跑的意志,双手捣脸反覆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潸然泪下。



「王八蛋!」后藤啐了一口,将满怀躁怒的拳头槌向地面。



——哭什么哭,这么爱哭,当初别干坏事不就得了?



姗姗来迟的小毛头现场指挥官,对后藤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为什么擅离职守?」



——我受够了,这些人全都一个样!



※注1,日本最有名的日文辞典之一。



3



真琴抵达酒吧,已经将近一小时了。



由于与麻美暌违已久,加上多了伸一和裕也这两个陌生人,起初大伙儿只能尴尬地一问一答,但现在气氛也变得自然多了。



伸一这名男子口才很好,或许他就是很会套话的那种人吧,真琴总忍不住对他无所不谈。



至于裕也,他并不会积极地找话题炒热气氛,只是静静地听别人说话,时而微笑,时而接腔;说不定他的本性与他的外表相反,是名正经的青年。



「我去一下洗手间。」



话题暂告一段落时,麻美拎起包包离席了。



「真琴小姐,目前你有对象吗?」



待麻美消失在洗手间的另一头,伸一随即笔直地望着真琴的眼眸询问。



「没有。」



「真的吗?」伸一刻意以怀疑的语气问道。



「真的啦。我的时间都被工作占满了,根本抽不出时间谈恋爱;况且我一向没有男人缘。」



真琴耸了耸肩。



虽然没有男朋友,心上人倒是有一个;不过,真琴并没有说出来。



他是一个认真得近乎死脑筋的刑警,尽管真琴试着找理由接近他、拐弯抹角地展开攻势,对方却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心意(但是也没有被拒绝就是了)。



就这样,她越来越找不到藉口接近他,两人也变得渐行渐远。



「是这样吗?换成了我,绝对不会错过你这样的女性的。」



伸一若无其事地对真琴甜言蜜语道。



「你对每个女生都这样说吧?」



「怎么会呢?我才不会这样呢!你说对吧,老板。」



真琴半开玩笑地答腔,而伸一则将话锋转到前来收杯子的老板头上。



只见老板不置可否地说了声:「这我就不清楚了……」接着逃也似地快步离去。



「裕也,你也觉得真琴小姐很漂亮吧?」



伸一戳了一下裕也的肩膀。



裕也一边啜饮杯中的威士忌,一边傻笑,然而并没有回答。或许是觉得尴尬吧?「麻美小姐好慢喔。」他如此说道,然后瞥了手表一眼。



就在下一个瞬间——



「啊!」酒吧后方的洗手间,传出麻美的哀号声。



「麻美?」真琴猛然起身,冲向洗手间。



「怎么了?」



她朝着洗手间的门扉呼喊,但是无人应声。伸一和裕也放不下心,赶紧跟过来察看。



「麻美,你怎么了?」真琴仍不死心,边呼喊边敲打门扉。



不过,里头却静悄悄地,彷佛里面空无一人。



真琴将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头的动静,然而仍旧没有声响。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老板边说边钻到门前,迅速地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接着说道:「我要开门啰。」一面将门打开。



洗手间中没有灯光,一片黑暗。



只见麻美瘫坐在磁砖地板上,双手抱肩,浑身发抖。



「麻美,你没事吧?」



真琴冲到麻美身边,双手摇晃她的肩膀。



截至方才还在酒精的助兴下显得兴高采烈的麻美,如今竟变得一脸苍白。



「欸,你到底怎么了嘛?」



经真琴这么一问,麻美才颤抖着手,指向正面的镜子。



在场的所有人也随着麻美的手指,将视线移向黯然无光的镜子。



在此同时——



镜中朦胧地浮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她垂着一头黑色长发,左半边脸沾满鲜血。



那名女子抽搐着身子,缓缓地挪动龟裂的紫色嘴唇说道:



——去死吧。



她的低吟,震动了空气。



在场的所有人无一幸免,全都疯狂地发出凄厉的哀号。



4



上完一天课的晴香,朝着B栋后方的两层楼组合屋迈进。



这栋建筑物的一、二楼各有十问两坪大的小房间,校方平常是将这些房间借给学生做为社团活动或练团之用。



此行是为了去见那个全日本最别扭的人——齐藤八云。



这回晴香并非去找他解决问题,只是单纯去跟他见面。



她觉得这是个很大的进步——不,不能说是进步,是以前的状况太奇怪了。每当她去找八云,身上总有一、两件麻烦事,然后八云一见面就是挖苦她,弄得她每次都变得垂头丧气。



——可是,今天就不一样了。



晴香在一楼尽头的那扇门前停下脚步,上头的牌子写着「电影研究同好会」。



不过,这其实只是个幌子。八云向校方骗来这间房间,当作自己的秘密基地。



「嗨!」



晴香边说边打开房门,一股闷热的空气同时朝晴香迎面扑来。她忍着不被呛到,窥向房内。



「怎么又是你啊。」



八云还是老样子,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他仰靠在椅背上,没好气地说道。



他衬衫上的钮扣开到了领口数来第三颗,摇手扇着圆扇;八云的额头到脖子之间,冒着豆大的汗珠。



「话先说在前头,这儿可不是给你打发时间的地方。」



「我才没有你想像中那么闲呢!我还有报告要写,而且也有打工,此外也有很多人约我……」



话才说到一半,晴香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根本没在听。只见他边伸懒腰边打呵欠,搔着自己的脖子,看起来跟猫没两样。



晴香走进房内,从角落的冰箱中取出一瓶冰茶,就口喝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偷藏的?」八云面露不悦地说道。



「上一次来的时候。我还有巧克力呢,你想吃吗?」



她从冰箱中拿出一盒杏仁巧克力,亮给八云看。



「这里可是我的房间,你不要随便当成自己家。」



「这儿明明是电影研究同好会的社办。」



「你又不是同好会的人。」



——我早就料到这句话了!晴香得意地在心中比出胜利手势。



「很遗憾,我也是电影研究同好会的一员喔。」



「啥?」



「昨天啊,我已经去学务处写好登记名单了。」



伶牙俐齿的八云,这会儿也登时哑口无言了。



——怎么样,认输了吧?



「为什么你要这么自作主张……」



「好啦好啦。」晴香打断八云的话,在椅子上坐定。



她觉得自己将了八云一军。



「话说回来,你怎么有办法待在这么热的房间里?这儿没有冷气吗?」



晴香从包包取出手帕,抵着自己的额头。才刚进来这房间没多久,她就已经开始冒汗了。



待在这儿一整天,不中暑才怪呢。



「电风扇坏掉啦。」



八云以圆扇指向天花板的一隅,一台布满蜘蛛网的电风扇正悬挂在那儿。



「去买新的不就得了?」



「我哪有钱买啊。」



「那你要怎么度过这个夏天?天气还会越来越热喔。」



晴香也效法八云,从包包中取出笔记本,用来取代扇子。



「嫌热就给我滚回去。」



「什么嘛,人家难得来找你玩耶!」



「我又没叫你来。」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晴香扮鬼脸表达抗议。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敲门声。「是后藤刑警吗?」晴香起先如此怀疑,但后藤刑警这人绝对不会敲门,只会说声「打扰啦」就猛然闯进来。



「请进,门没锁。」八云搔着头发,一边对着房门扬声喊道。



「打扰了。」



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一名身穿深蓝色套装的长发美女——



「请问你哪位?」



「我是这所学校的四年级生,叫做饭田瑞穗。」



她直截了当地回答八云的问题,有一种与大学生回然不同的成熟韵味。



晴香将自己的座位让给瑞穗,摊开房间一隅的折叠椅,坐在八云身旁。



「请问你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贸然来打扰您。不瞒您说,我有件事想找您帮忙,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客套话就免了,直接说重点吧。」



八云没好气地打断了小心翼翼试探的瑞穗。



——啊,我最初也跟她一样。晴香忆起数个月前,刚造访这间房间时发生的事。



「啊,好。不瞒您说,某种灵异现象一直困扰着我——」



「灵异现象啊——」八云拨起浏海,锁起眉头。



「您能听我谈谈这件事吗?」



「只是听的话是无所谓啦。」



见八云有兴趣听下去,瑞穗的表情顿时明亮了起来。



接下来,瑞穗所道出的,是一桩大楼闹鬼的灵异现象。



——为什么我死不了?



那名女鬼一边呢喃着这句话,一边从大楼的屋顶上一跃而下。片刻之后,她又站了起来,拖着身子消失在大楼中,然后——



再度从屋顶跳下。



这是一名不断尝试自杀的女鬼——



为什么她这么想死呢?晴香怎么想都想不通。



瑞穗倾诉着打从撞鬼以来,她就害怕得夜不成眠,恳求八云帮她解决这个问题。



依照八云的个性,他肯定会冷冷地撂下「关我什么事?」、「那你自己撑着点吧」这类事不关己的话语。



唉,这个人真可怜。晴香怜悯地望向瑞穗。



岂料,从八云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大大跌破了晴香的眼镜。



「这想必很令您伤脑筋吧?我明白了,我接受这桩委托。」



咦?慢着,这是怎么回事?这跟你当初面对我的态度也差太多了吧——晴香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您愿意帮助我吗?」



瑞穗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转换为卸下重担的欣喜之色。



——我比你还觉得吃惊呢!



「不过,我也不能免费帮你办事。」



「请问要多少费用呢?」瑞穗对八云投向探询的目光。



「基本费用是两万圆,事成时再加上实际费用,你觉得如何?」



——怎么比我那时还便宜!什么意思嘛!



「那么就拜托您了。」瑞穗深深地点头致意。



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呢?好歹也怀疑一下吧?追根究柢,他根本就是个专找人弱点的江湖术士嘛。



很可惜,瑞穗是听不见晴香的心声的:她写下撞鬼那栋大楼的地址以及自己的联络方式,接着再度郑重地低头致意,走出屋外。



「你这回答应得可真干脆呀。」



一关上房门,晴香便托着腮帮子说道。她方才所隐忍的不满,全都表现在尖酸的语气上了。



「因为我想要新电扇啊。」八云一边大大地打着呵欠,一边说道。



也是啦,在没有冷气的组合屋中度过夏日确实是有些辛苦,不过——



「价钱也比我当初找你时还便宜。」



「因为现在是特惠期间。」



「是美女专属的特惠吗?反正我就是……」



「你干嘛从刚才就一副吃炸药的样子?」



八云说得没错,我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呀?尽管晴香心里明白,还是忍不住连珠炮地说个没完。



「而且她的胸部还不小呢。」



「怎么,原来你想标榜自己的小胸部啊?」



「哪里小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有C呢!」



「你在开什么玩笑?」八云挑起单眉。



「我才没有开玩笑呢!你又没看过!」



「我光看你的衣服就知道你没胸部。」



难道你的字典里没有「委婉」两字吗!真的很令人火大耶!



八云完全无视暗自怒吼的晴香,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5



「你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刑事课长井手内的怒吼声,刺穿了石井的耳膜。



他的激动使得自己发线越来越高的额头一片通红,看起来跟水煮章鱼没两样。



打从被叫到会议室那一刻起,石井便预料到自己会被臭骂一顿,然而井手内的愤怒仍然超乎他的想像。



没错,他们确实违反了现场的指示,但是反正嫌犯也落网了,他觉得井手内实在没必要这么生气。



「谁教指挥官那么逊。」



后藤完全不畏惧井手内的怒火,反唇相讥道。



「注意你的语气!」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逊就是逊嘛。」



「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井手内和后藤的对峙,越来越白热化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后藤无论对谁都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不过石井认为,后藤对井手内的态度与他面对别人所采取的态度,可请天差地别。



没办法,他跟井手内就是合不来。



「你连一点反省之心都没有吗!」



「对不起,我为逮捕嫌犯这点感到抱歉!」



后藤极尽挖苦之能事边说边低头致歉,接着又别过头去,简直跟叛逆期的小孩没两样。



尽管石井好几次都想开口缓颊,却震慑于这两人的气势,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所应该反省的,是自己没有遵从现场的指挥!」



「难道你觉得我应该听逊咖指挥官的话在车上傻傻地待命,然后眼睁睁看着嫌犯逃走吗?」



虽然后藤的理由很极端,套用在这次行动中却一点也没错。现场所讲求的是随机应变,有时也需要采取高调的行动。



石井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就暂且不谈,至少他心里知道这样做是对的。



「我没有这么说。」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你身在警界,就不要做出一些会惹上头不爽的事。我说这话也是为了你好。」



「警察的本分是维护治安,而不是拍上司马屁。」



「为了维持组织的运作,有时是需要这么做的。」



「不要把你的歪理强加到我头上!」



后藤大吼一声,震得窗户嘎嘎作响。



井手内顿时哑口无言,以一种看待珍禽异兽的目光望向后藤。



不夸张,这两人的想法就是如此迥然不同——石井心想。



「算了,回去工作吧。」



一阵矩暂的沉默后,井手内死心地摇摇头说道。



「居然为了这种无聊事浪费我的时间。」



后藤嘀咕着站起身来。



「你啊,假如你不改改这种态度,就别想出人头地了。」



井手内朝着走出门外的后藤喃喃说道。



「我一开始就没有妄想过出人头地!」后藤撂下这句话.快步离去。



「你也真是衰到家了。」井手内一脸怜悯地望向石井。



——我不觉得自己需要别人的同情啊?



「我不觉得……」



「假如你想换单位,我可以考虑帮你安排调动。」



石井还来不及反驳,井手内便开口说道。



「调动?为什么?」石井皱起眉头,以指尖推了推银框眼镜。



「你没必要留在后藤底下做事,毁掉自己的大好将来。」



他完全不明白井手内的话中含意。在后藤底下做事,他一点也不感到痛苦。



「我不需要调动。」



石井直截了当地答覆,接着起立道声「失陪」,鞠躬后便追着后藤跑出去——



然后跌倒。



*  *  *



后藤一离开会议室,便朝着墙壁踢了一脚。



——他觉得一肚子火。



对谁一肚子火?井手内?不,不只是他。



他也对自己感到火大。刚进入警界时不是这样的。



或许是幼稚吧,当时的他充满了正义感与使命感,而且也像石井一样整天沉醉在幻想中,深信自己能拯救绝大多数的人。



然而,他在短短几年间就幻灭了。



不,不应该说是幻灭,是他自己太天真了。人怎么可能像卡通里的英雄一样帅气地解决所有问题呢?



假如所有的罪犯都是人神共愤的恶徒,那该有多么轻松啊——



现实世界并不吃惩恶扬善这一套。



每个人的价值观与想法都各不相同,刑案不光是被害人与加害人的问题,受到牵连的人们也会受到若干影响。



愤怒、憎恨、悲伤、嫉妒,后藤的每一天,都在人类的各种负面情感洪流中载浮载沉。



署里的前辈三番两次劝告他:「别想这么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假如你不早点看清这一点,到头来苦的还是你自己喔。」而后藤自己也觉得前辈说得没错。



不过,后藤却办不到。



他和被卷入犯罪中的人们站在同一阵线,与他们一同愤怒、哭泣、呐喊,对抗这个无药可救的社会。



明知自己无法抵抗警察这个巨大组织,他仍然抵死不从,因而逐渐被孤立。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提出辞呈。



就像他对井手内说过的一样,加今他也不奢望自己能出人头地。



所谓的出人头地,只不过是自我表现欲的象征罢了;他不在意专案小组人员为了名利而汲汲营营,但不希望将被害人与加害人卷入这场是非。



追根究柢,在这种菁英主义挂帅的组织底下,从底层努力往上爬的警察不管再怎么拚命,也不会有什么好前途。这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权力游戏。



在一个空有体制却遗忘本分的组织中努力升官,实在没什么意义。



非但如此,近年来警界也相继发生丑闻,此外现任警察的自杀人数也大幅攀升。



这种组织干脆毁掉算了!后藤也曾认真地这么想过。



明明觉得这组织很烂,为什么自己还要继续待在这儿呢——



他不知道,所以才感到愤怒。



「可恶!」



6



即使在工作中,真琴也无法将昨晚发生在酒吧的那件事从脑中抛开。



浮现在洗手间镜子上的那名长发女子——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看到,还能将之归咎于眼睛的错觉,然而在场的五个人全都目睹了那一幕。



数个月前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桩恐怖的经历,再度重现在真琴脑海。



当时真琴被鬼魂附身,精神逐渐受到侵蚀;尽管她千方百计想忘怀这股恐惧感,却怎么样也忘不掉。



假如他们所目睹的那名女子是鬼魂,那么过去或许曾有人在那家酒吧中丧生。



真琴想尽可能地查出那椿灵异现象的起因,因此趁着工作的空档连上公司的资料库,搜寻酒吧那一带是否有女子死亡,答案是「NO」。



这桩原因不明的灵异现象搞得真琴心神不宁,令她无法集中精神工作,频频出错。



就在刚刚,上司又训了她一顿,而且最后还不忘加上那句口头禅:「这样你还敢说自己是警察署长的女儿?」



不管到了哪里,真琴总摆脱不了父亲头衔的阴影。



大学时她曾喜欢一个男生,当他知道她父亲的职业后,不只从此拒绝往来,而且连朋友也特意跟她拉开距离。



「你的气色不太好耶,要不要先回家休息?」



坐在真琴隔壁的资深前辈和江说道。



真琴并没有身体不适,不过她很清楚,把真相说出来只会引人发笑罢了。



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麻美打来的。



「我稍微休息一下就会没事了。」真琴笑着说道,拿着手机走向厕所。



一走进厕所隔问,手机就不再响了。真琴回拨过去,才响一声就接通了。



「喂?我是真琴。」



无人应声。手机的听筒,只传来阵阵的喘息声。



「喂喂?麻美,你听得见吗?」



「……我好害怕。」麻美颤抖的声音钻进耳中。



害怕——?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好害怕,求求你救救我!」麻美短促地说道。



「你冷静一点,发生了什么事?」



真琴想稍微舒缓麻美的情绪,特意以沉稳的语气说道。



「我的房间有人……」麻美声泪俱下地说。



「有人……什么意思?」真琴一下子搞不懂麻美的话中含意。



「我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但我感觉得到有人。」



「感觉?」



「对,比如说突然听见脚步声、水龙头突然被打开……我觉得好诡异,快忍受不了了……」



真琴顿时不寒而栗。



其实麻美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没有证据,她大可说这全都是麻美的错觉,不过真琴就是无法如此说服自己;毕竟她曾亲身体验过鬼魂的可怕之处,况且昨晚也发生了灵异现象——



「欸,麻美,你现在在家吗?」



「我在外面。家里太可怕了,我根本待不住!真琴,我求求你,过来陪我吧,我一个人实在撑不住啊。」



麻美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无助,真琴实在无法丢下她不管。



「好吧,我会早点把工作做完,早点去找你的。」



「嗯。」



「在这之前,你先不要回到住处喔。找个别的地方待着吧。」



语毕,真琴便挂断电话。



——正好有人以为我身体不舒服,我不如找机会趁早下班吧。



7



晴香跟在八云身后,登上通往闹鬼大楼的阶梯。



从车站走过来约为十五分钟路程。这是一栋削平台地勉强盖成的大楼,陡峭的阶梯正是台地曾存在过的证明。



在炙热的阳光照射下,爬楼梯成了一伴苦差事。



「欸,你再走慢一点嘛。」



晴香拭去额上的汗水,对着八云的背影抱怨道。



「你是乌龟吗?」



「兔子最后可是输给了乌龟唷。」



「我可不认为你追得上我。」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再走慢一点嘛!」



「说到底,你跟来干嘛?我应该没叫你跟我来吧?」



八云既没有放慢脚步,也丝毫没有回头。



没错,你是没有叫我跟你来,但你也没说不能跟过来呀!——晴香擅自作此解读,追向八云。



爬上阶梯顶端后,一座公园映入眼帘。



公园铺设着草皮,四周围绕着长椅。几名约莫三岁的小孩笑闹着四处奔跑,尽头斜斜罗列着五栋七层楼高的大楼。



八云在第一栋大楼的门口停下脚步,定定地仰望屋顶。



那是一双不同于以往的严肃眼眸。



晴香伫立在八云身旁,同样地仰望屋顶。



她只看见蔚蓝的天空、如烟般袅袅上升的积雨云,不过八云和她并不相同。



他拥有能看见死者灵魂的红色左眼,这种特异体质困扰着他,因此他平时都以黑色角膜变色片将它藏起来。



八云这种别扭的个性,多半起因于此项特殊能力。



他差点死在自己亲生母亲手下,被所有人厌恶、排斥,因而封闭了心灵。



那只满怀哀伤回忆的眼眸,虽然寂寞,却很温暖。



「欸,你看见了什么?」



八云没有答腔。



——算了,反正我本来就不期望他回答。



「我看见一个长发女子。」忽然有人开口了。



发话者不是八云,而他那讶异的神情也证明了这一点。晴香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名男子伫立在两人眼前。



他穿着不合时节的黑西装与白衬衫,没有系领带,肩上披着一头长发。



宽阔的肩膀、坚实的体格、冲浪手般的小麦色肌肤,以及与日本人迥然不同的深邃轮廓——尽管长相并不相像,他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却神似八云。晴香说不出为什么,但她就是这么觉得。



「你是?」八云眯起眼睛,对他上下打量。



「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我姓神山,是一个灵媒。」



神山扬起嘴角,朝着八云递出名片。



——这个人是灵媒。



他和晴香印象中的灵媒,相差了几乎十万八千里。



八云最讨厌的职业,就是灵媒。



能实际看见死者灵魂的八云,将灵魂定义为人类的思念集合体;因此他觉得想依靠念咒来消除亡灵根本是愚蠢透顶,跟揍人一样野蛮。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疑?这也不怪你。」



神山苦笑着对不愿意收下名片的八云说道。



他的嗓音很低沉,说起话来慢条斯理。



「也难怪你怀疑我是江湖术士,不过我真的看得见死者的灵魂喔。」



「咦?」晴香不禁惊呼一声。



神山说他看得见死者的灵魂。如果他没说谎,那么就表示他和八云有着同样的体质。



可是,口说无凭,信口开河任谁都会。反过来说,假如他身为灵媒却看不见死者的灵魂,就成了一个神棍,而神棍是办不了事的。



八云他是怎么想的呢?晴香将视线投向八云,而他只是面不改色地默默望着神山。



「她自杀了……」神山仰望着大楼说道。



八云不置可否,而神山也继续往下说:



「她是一名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由于对人生绝望,就在那一带跳下来了。」



神山指向大楼的屋顶一隅。



八云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不过晴香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她怀抱着一股强烈的怨念。一股即使死去也无法抚平的强烈憎恨……以及深沉的黑暗。」



神山闭上双眼,深深吸入一口气,再度望向八云。



「你也看得见吧?我所看见的东西——」



他似乎想挑衅八云——



虽然八云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但双唇仍然紧抿。



——这个灵媒所说的是真的吗?



晴香将那股想询问的冲动,深深锁进内心深处。



「你不认为能看得见死者的灵魂,有时是一件残酷的事吗?」



八云没有回答神山的问题,只是不悦地眯起眼来。



然而,晴香看出了八云眼神中所透露的讯息,而神山也对八云无言的辩驳回应道:



「因为你会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死者的灵魂不受道德拘束,是人类最真实的情感;这样的情感实在太令人难以承受,每面对它们一次,心灵就多受到一些伤害。」



八云和神山四目相对,紧张的气氛扩散开来。



晴香为之屏息,定定地凝视这两人。



「不好意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一阵沉默之后,神山苦笑着说道。



火药味消散了。这会儿,晴香才终于吐出憋住的那口气。



「没关系。」八云搔了搔自己的头发。



「我总觉得,以后还会再遇到你。」留下这句话后,神山背对大楼,缓步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晴香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觉得神山跟八云有股相似的气息——他的肩上,彷佛背负着既沉重、又哀伤的阴影。



待神山消失在视野中,八云倏地恢复为往常的慵懒神态,打了一个大呵欠。



「欸,八云,刚才那个人所说的……」晴香这一问,八云骤然皱起脸来。



她不清楚这当中隐藏了什么样的情绪,只明白她至今从未见过神情如此复杂的八云。



「先别管他是不是货真价实的灵媒,这儿确实有女子的亡魂在此徘徊。」



「那就表示……」



那个灵媒是真正的灵媒——



这么一说晴香才想起,以前八云曾说过:「看得见死者的灵魂,只能算是一种特殊体质罢了。」那么,假使有其他人拥有相同的体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八云……」



晴香开口想问些什么,但八云只是迳自拿起手机,开始拨号。



8



石井一从会议室回到特殊悬案搜查室,就看到后藤仰靠在椅背上大声打鼾。



瞧他这样子,方才和井手内那场争吵,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嘛。



早知道就不担心他了。



石井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特殊悬案搜查室这个部门只有后藤和石井两人,这间办公室原本是个仓库;既然没有人会看到他打瞌睡,也就不用担心会被谁责骂了。



话虽如此,大白天就大剌剌地打瞌睡,也未免太不像话了——不过很可惜,石井没胆子叫醒后藤。



既然如此,石井只能自己打发时间了。



他最近的兴趣是阅读过去那些悬案的调查报告,然后擅自猜测凶手的真面目。做这些也不是为了向谁交差,只是自己做着好玩罢了:不过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类似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侦探,因此很乐在其中。



此时,手机的来电铃声响了。



后藤倏地弹了起来,脑子还没清醒,还没搞清楚对方是谁就接起了电话。



「谁啊?」



——后藤刑警不管对谁都是这种态度吗?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好歹也该学会一些社会礼仪吧?



不过,石井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



「啥?老子什么时候变成你的跑腿小弟了?」



——居然敢把后藤刑警当成跑腿小弟看待,电话那一头的人可真够胆啊。



该不会是——



「我欠你人情……你这家伙就只有这方面最精明……好啦好啦!」



后藤一边抱怨,一边动手抄写字条。



「烦死了,不用你鸡婆!」后藤撂下狠话,同时挂断电话。



「怎么了吗?」石井探出身子问道。



「上工了!」后藤边说边将抄下地址的字条递给石井。



「这是什么?」



「这个地址有一栋大楼,你查查看那一带过去有没有出过什么有死人的案子。」



「死人……」



「凶杀、意外死亡、自杀,什么案子都可以!总之找死人就对了。」



这个指令真是笼统到不行。



「就这样吗?」



「假如找到了死人,你就尽可能地查查那个人的生平!」



「发生了什么案件吗?」



「才不是什么案件啊。」后藤冷冷地说道。



——不是案件?



「不是吗?」



「是那个小鬼要我查的啦!」



——那个小鬼,该不会是……



「是齐藤八云吗?」



「是啊,他说那栋大楼有鬼。」果然是那个妖怪男。



石井脑中忆起数个月那桩恐怖的经历,一股寒气从脚尖窜到头顶。



——我再也不想遇到那种事了!



「我绝对不参与这件事。」



「少说废话,叫你查就给我查!」



后藤一拳槌在石井头上。



*  *  *



「然后呢?查到什么了吗?」



晴香询问打完电话的八云。



不料,八云却一脸不屑地望向晴香。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进步也没有。」



「什么意思嘛。」



「现在只能肯定这栋大楼有一个女鬼在此徘徊,就这样。我不可能一下子就拿出结论吧?」



「刚才那个灵媒不是说她是自杀的吗?」



「你相信吗?」八云板起脸来。



看不见死者灵魂的晴香,无法辨认神山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在明白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之前,被先入为主的观念困住。」语毕,八云紧抿双唇。



一阵沉默中,晴香听见了远方传来的蝉鸣声;柏油路上反射出来的阳光,似乎正兹兹作响地灼烧着她的肌肤。



八云所说的话固然有理,但是——



「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家啊。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说完后,八云随即快步转身离去,而晴香也赶忙跟上。



打从遇上刚才那名灵媒,八云就变得乖乖的。



晴香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只知道无法从他的眼眸中感受到往常的坚强意志。



——他感到迷惑。



走完大楼前方的阶梯后,八云冷不防地停下脚步。



「你觉得人会在什么时候,想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八云边回头边问道。



他之所以眯着眼睛,是因为阳光太强烈吗?还是——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晴香一时之间语塞;不过,她仍然拚命地绞尽脑汁,寻找答案。



「为了逃避吧……」



她将第一个浮现在脑中的话语说出口。



「逃避。」



「我想每个人的理由都不同,或许他们觉得很痛苦、很悲伤,或是遇到了无法承受的惨剧,因此才想藉由死亡来逃避一切,获得解脱……」



很难得地,八云竟然认真地听完晴香的话。



——他的眼中似乎带着一股不同于以往的忧伤,不过一定是我看错了。



「死亡并不能带来解脱。」八云喃喃低语,而晴香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如果死后真的有灵魂,那么即使人死了,那份情感也会残留在阳世。



假如那个人是为了逃避而选择死亡,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无论人是生是死,都无法逃避自己的内心。



即使如此,世上的自杀者还是络绎不绝。现实真是可悲。



四周吹起一股带着湿气的风。



「走了,要下西北雨了。」



八云突然拔腿狂奔,晴香也赶紧冲过去;才刚跑没多久,豆大的雨滴便哗啦啦地降下。



9



真琴一结束工作,便十万火急地前往与麻美约定见面的地点。



虽然从车站走到那家家庭餐厅只需要五分钟路程,一场午后的倾盆大雨却害得真琴非得搭计程车不可。



进入店内后,真琴找到了待在窗边的麻美;她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看起来像是害怕着什么。



「我本来想早一点来的,抱歉。」



真琴边说边在麻美对面的座位上坐定。她一见到真琴的脸,旋即皱起整张脸,用力地摇摇头。



「我真的、真的好害怕……我没办法待在家里……」



真琴非常了解麻美的恐惧。



尽管情况不同,数个月前的真琴也被鬼魂附身过;一个陌生的灵魂,在她心中侵蚀着她。



当时所尝到的恐惧感,令她永生难忘。



「没事、没事的。」



真琴移到麻美身旁,将她的肩膀拉向自己;不料,麻美却顿时嚎啕大哭。



真琴轻抚着麻美的头,等待她哭完的那一刻。



半晌之后,麻美似乎稍微冷静了一些,一点一滴地道出发生在自己周遭的怪事。



「我一直觉得家里有人。」



「有人?」



「嗯……当我坐在沙发上时,会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当我冲澡时,会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头发……」



真琴握紧麻美的手,倾听她的话语。



「可是,我一直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当我睡觉时,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说话,结果在窗外看到……」



说到这儿时,麻美咽下唾液,屏住气息。



她的紧张与恐惧感,在在感染了真琴。「我不想再听了!」尽管心中这么想,真琴仍旧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那个人就在那里。」



「谁?」



「那个女人。昨天在酒吧洗手间里的那个……」



话还没说完,麻美怱地紧紧闭上双眼。



一旁的真琴也想起浮现在镜中那名浑身是血的女子,倏地背脊发寒。



「我住在大楼的九楼,而那个女人居然站在九楼的窗外,冲着我笑……」



麻美抚着胸口,呼吸变得剧烈、紊乱,仿佛得了过度换气症候群(注2)。



「不要太紧张,冷静一点,深呼吸。」



真琴一边摩挲麻美的背部,一边慢慢地深呼吸,示范给麻美看。



片刻之后,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麻美,抬起头来坦言道:



「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所以就去找灵媒谈了一下。」



「灵媒?」



「对。」



「那个人可靠吗?」



一般人看不见鬼魂,因此也很难辨别灵媒的真假。



很残酷地,虽然灵媒是条救赎的管道,同时也是诈骗的温床。



「其实我也只听过朋友提起他的名字而已……所以呀,我就想找你陪我一起去。」



「陪你一起去……你该不会现在就要去找他吧?」



麻美恳切地望着真琴颔首。



「不好意思,请问井上麻美小姐……」



正当真琴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人开口了。



一看,原来桌子旁边伫立着一名身穿黑西装的男子。他五官深邃,一头长发披在身后,看起来相当沉稳。



「是我。」麻美答道。



「敝姓神山,前阵子接过您的电话。」



男子递出名片,深深一鞠躬。



这个人,就是麻美所找来的灵媒——



麻美在神山面前重新叙述一次她遇到的灵异现象,然而这回她的情绪比方才更不稳定,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注2:由于呼吸过快或过深导致身体排出过多的二氧化碳,引发呼吸性硷中毒。



最后,真琴只好代替麻美将昨晚发生在酒吧的事解释清楚。



「原来如此,我大致上了解了。」话一说完,神山随即露出微笑。



麻美缩起脖子,疑神疑鬼地将视线左右飘移。现在的她已经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只好由我来监定这个灵媒是不是冒牌货了——真琴心想。



「听完二位的话,我猜想你们遇到的可能是浮游灵。」



「浮游灵?」真琴回问道。



她只听过这个名词,至于它的含意并不清楚。



「依据特性的不同,亡灵也分成各式各样的种类。对于灵媒来说,尽管种类繁多,但大致上可分为地缚灵和浮游灵两种。」



「地缚灵与浮游灵……」



这两个名词真琴都听说过,但不明白它们之间的差异。



「是的。所谓的地缚灵——顾名思义,就是指死后被束缚在特定场所或物体的亡灵。」



「束缚?」



「是的。换个比较好懂的说法,就是无法从情感中抽离。憎恨、悲伤、愤怒……这些负面情感束缚着他们,使他们停留在阳世。」



「执着……」



「没错。通常这样的亡灵都是死于他杀,或是自杀。据说地缚灵只要附身在活人身上,就可以脱离地缚的状态。」



原来上回真琴所经历的附身现象,就是地缚灵所造成的啊——



「至于另一种亡灵——浮游灵,也是跟字面上的意思相同,泛指无法升天、徘徊于阳世的灵魂。通常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就是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神山的解释比学校的课堂更条理分明,简单易懂。



此外,他也不会说些吓唬人或危言耸听的话。



「徘徊……」



「是的。我想,二位可能是在浮游灵飘荡到酒吧时,恰巧撞见了她;而麻美小姐就在不知不觉中,将那个浮游灵带回家了。」



「我会不会有危险?」



麻美猛地攫住神山的手臂,而神山却只是泰然自若、轻声细语地对她说:「请您冷静。」



「浮游灵只是四处徘徊罢了,不会对活人造成危害的。」



「真的吗?」



「是啊。假如您放不下心,我可以现在就去府上帮您驱魔。」



「那就拜托您了。」



麻美不加思索地答应神山的提议,接着紧紧握住真琴的手,拜托她也一块儿来。



没办法,真琴只好点头同意。



10



为什么我非得干这种差事不可呢——?



尽管石井心怀怨怼,依然乖乖地用笔记型电脑搜查过去的案件。



哪有警察会接受一般民众——而且还是大学生的个人委托?听都没听过。



齐藤八云——对石井而言,他简直是一种谜样的生物。他的个性阴阳怪气,令人捉摸不定,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再加上那只红色的左眼——



光是想到那只眼睛,就令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晴香要陪在那种妖怪男身边呢?对石井来说,这是全世界最大的谜团。



理所当然地对警察命令东命令西的八云固然不对,但轻易接受这种委托的后藤也难辞其咎。



说到那个后藤,他现在正在石井后面仰靠着椅背,边吹口哨边拔鼻毛,而且拔出来的鼻毛还乱撒在地板上——



正当石井思忖着以上这些事时,萤幕上映出了目标档案。



「后藤刑警,我找到了。」



此言一出,后藤马上从后面探头窥向萤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