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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冻结的血水(2 / 2)




「是朽叶岭家宅邸发出的声音吗?」



「去看看吧。」



在手电筒的灯光照耀下,成群的脚步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我跟在狩井家的亲戚背后一起跑上了山坡。



刚刚那阵哀嚎不断地回荡在我耳中,仿佛撕裂了耳膜般留下阵阵刺痛。脑中紧接着浮现的口疋《》说过的不祥之言:一定会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



……到底,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黑暗之中,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却照出了一滩更深邃的黑暗。



坡道的尽头是朽叶岭家宅邸的正门。围在门前的狩井家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进入。我穿过大门,看到石阶上那滩深邃的黑暗仍持续蔓延,不禁呆站在原地。



是一滩红黑色的血。



血泊中躺着一个娇小的人影。她身上被扯破的衣服全染上了鲜血,那双无神的瞳眸,让我一时间认不出她是谁。



女孩的脚边躺着一个筒状物。是保温瓶。瓶盖开着,内容物已经全洒出来和血水交融在一起,却仍冒着热气,带着微微的柑橘香刺激着我的嗅觉。是香母酢的香味。



啊……那、那这个女孩是……



是、是亚希吗……



「……真画!」



一声呼唤让我抬起头来,看到玄关处有几个女孩站在那儿;两个、三个……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朦胧。她们全都拥有同样的脸。怎么回事?这张脸不是躺卧在血泊中的亚希的脸吗?她们都长得一样……



——为、为什么亚希会……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身后传来几声惊慌的喊叫,我的手臂开始发抖。



「快叫警察!」「夏生!叫救护车!」



「不行!」



一个驳斥声穿过了我的身侧;一身红色的小袖和服,还有晚风中飘扬的黑色长发……



「可、可是!夫人——」



母亲大人站在惊慌失措的狩井家人面前,看来即使遇到这种情况,她仍不允许有人侵入她的宅邸。



「……人已经死了。联络一下伊伊田警署。直接联络署长。然后准备冰水跟抹香,有多少拿多少过来。这味道太刺鼻了,得把它清洗掉。」



我呆住了,茫然地望着母亲大人的背影,无法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她、她在说什么呀?在这种时候,在这种情况下……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玄关处再度传来哀嚎,同时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



「美登里!」



我追着声音望去,看到晕厥的美登里靠在千纱都的脚边,瘫倒在石阶地上。



「真画,你快把千纱都、奈绪,还有美登里带进屋里去。」



母亲大人冷澈的声音回荡着,但我却无法在第一时间有所反应。我果站在冰冷得像是已经冻结的夜晚空气中,意识始终被紧扣在亚希一双无神的眼眸上。







美登里脸色苍白地躺卧在一张垫被上。那张脸每看一次就会教我想起浸在血泊中的亚希,因此我忍不住别过头去。



外头的骚动就连这里——美登里的寝室里也听得见。我站起身。这时候围坐在美登里身边的千纱都和奈绪同时抬起头。



「……真画,你要去哪?」



奈绪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低沉嗓音问。



「我去外头看看。」



「哥哥,你不要走……」千纱都勉强挤出了细细的声音说。



「可是这件事不能只让母亲大人一个人去面对。」



千纱都紧握着美登里伸在被褥外的手,眼前沉重的气氛令我无法承受,我在奈绪再度开口前离开了房间。



整间宅邸弥漫着刺鼻的香烟。我走在冰冷得仿佛要将脚掌削去一般的走廊地板上,看到靠近玄关的一间客厅有光线传来。还有男人的声音。



「夫人,您的情况我们了解,但就我们的立场来说,我们不能不进行验尸工作寻找破案线索呀……」



「不行,朽叶岭家的人不能接受这种亵渎。马上把亚希秘密安葬起来。」母亲大人冷冷地说。



「可是……」



「夫人,您的心情我们了解,可是这时候——」



这是我的亲生父亲——狩井家现任族长的声音。由于我出生后没多久就过继给朽叶岭家,此后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因此我们之间并没有亲情的羁绊。



客厅半掩的房门透出了门内的景象——母亲坐在上座,前面并排坐着四名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就连警察也必须穿上工作服,才勉强被允许踏入这间宅邸。但关系到亚希的事,母亲大人似乎是一步也不肯退让。



验尸——这是……一起犯罪事件,是杀人案。



我紧咬着下唇,压抑着脚步声穿过客厅。



夏生人就待在玄关进来右手边的一间大厅。他和几名穿着工作服的警察围坐在一起正在交谈。大概是在询问案发情形吧……一件一件工作服让这个情况看起来简直像是某种玩笑式的场景;仿佛死者大批涌入了这间宅邸,并且到处徘徊。



「真画,美登里没事吧?」夏生察觉到我的存在,因而挺起身子向我发问。



我一边点头一边轻声走进这间大厅。



「……那、那个,请问这位是?」一名年轻的刑警看着我问。大概是我没有穿工作服,让他觉得讶异吧。



基本上,朽叶岭家的当家夫人还有她的四个女儿,只要是伊伊田市的居民全都认得,但我这个唯一和她们同住的养子却没有几个人看过。



「他是朽叶岭家的赘婿。」



听了夏生介绍,几名刑警动作生硬地对我点点头。



「各位,不好意思,我有话先跟他说。」



夏生说话的同时起身,推着我出了这间大厅。



「你呢?你还好吧?我看你的脸色非常糟糕呀。」



「咦……啊、嗯,我没事。」



我佯装坚强,但从刚才开始,一股作呕的恶心感就一直在我的肋骨内侧翻滚搅动。



「夏生,你看到……亚希的……样子了吗?」



「嗯。」夏生偷瞄了一眼大厅里的警察,「从她出血的情形来看,大概是一瞬间的事,应该没有让她受到太多痛苦。」



我紧咬着牙关,含着口中苦涩的唾液低下头。



「……抱歉,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你了——可恶,这到底是怎么一口事?」



夏生说完别过头去,用手握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



亚希真的死了。但我现在却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可以,见她吗……」



我的呢喃声让夏生又把头抬了起来。



「你说什么?」



「亚希……我想,再看看,她的脸。」



「这样好吗?」



「母亲大人跟警察,一边说要验尸,一边说要秘密安葬……也许,晚一点,我就再也、再也见不到她了。」



夏生不发一语地望着我,一会儿之后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回到了大厅。接着他和几名警察交换了几句话之后又从大厅里走了出来。



「好吧,你跟我来。」



亚希仰躺在隔壁的房间里。地板上铺了一张很大张的塑胶布。她身上盖着白布,只看得到脸。此时她的眼睑已经合上,失去血色的脸庞看来仿佛木雕人偶一般惨白。



夏生站在我的背后,还有坐在房间角落的女警,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



当然,亚希也没有。



我看着亚希那对褪了色的嘴唇嘟哝了一声。



「……能不能,暂时,让我们两人独处一下。」



此时夏生和女警的眼睛像是飞虫一样在我的头上盘旋着,一会儿之后女警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



背后的拉门被拉上,留下我和亚希两个人待在这间房理。



我坐在地上,两手掐紧了自己的膝盖……这人真的是亚希吗?是每天早上都会溜进我的寝室,骑到我身上来的亚希吗?



……我不知道。我看着她僵硬的脸庞,心里却没有涌现一点点炙热的情绪。



同时——



我察觉到《》就出现在我的身边。



这名双手被捆绑着的白发男子隔着亚希坐在我面前。我抬起头,看到他浅浅的微笑,心里的恶心感又再次涌上了咽喉。



「你看吧。」《》说:「不就跟我说的一样吗?你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呀。」



「你住口。」



我的双手发出颤抖,初次对于自己口中冒出另一个人的发言感到厌恶。



「你出来干什么!」



「唉呀,你没发现呀?」《》甩了甩自己的一头白发发出一声嗤笑,「我出现的时候,就是你心里正处于疑惑的时候喔!一直都是如此呀。你心里的疑惑就是打开门的钥匙。现在也是一样。」



我在……疑惑?



「我有什么好疑惑的。」



「还有什么?不就是疑惑着你是不是真的会觉得哀伤难过;或者你只是无法接受亚希已死的现实……就这样啰。」



……那我该怎么办?我将无法发出声音的话语和宛如强酸的唾液一同咽下咽喉。这时《》站起来,再度开口:



「很简单呀,你只要坦率地面对自己就好。你不就是为了这点而把其他人给支开的吗?」



他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白发的阴影底下,焦点从我的身上移到了亚希身上。



「把布拉开,直接看吧。」



我听了先是茫然地抬头望向他那张深色的面容,然后再低头看着亚希。



亚希纤薄的身体盖着白布,白布顺着她的身体曲线微微起伏。我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一般,伸出手抓住了白布的一端,然后将布掀开。顿时,一股恶心感猛然袭上胸口,让我的身体微微抽搐。



亚希身上开了一个洞。



这样一定很痛吧。



「你看,这就是你感受到的。」《》讪笑着说:「因为死的人不是你嘛,肚子上被开了一个洞的人不是你。但结果就是如此啰。重点是,经由想像力试着模拟别人所承受的痛觉,跟为了某人死去而感到哀伤,这完全是两回事呀!所以你搞错了。你知道吗?亚希已经死了,你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不会再对着你说话,也不会再对着你笑,更不会再钻进你的棉被里头,让你感受到她的体温。」



我紧咬着下唇,将白布盖回亚希身上。



「——我说了这么多,但你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呢!」



「眼泪不过就只是水而已。」



我压抑住了《》欲藉我的嘴做出的回应,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警察署长跟我父亲是怎么说服母亲大人的,但亚希的身体被装进了一个大袋子里,放上了担架被运出了朽叶岭家宅邸。



漆黑的山路上,一群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抬着亚希的尸体下山。我站在门前看着他们,心想这看起来就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哥哥……亚希……要走了吗?」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我同过头,看到千纱都哭肿了一张脸。别开视线之后,我点了点头。



「我去为她送行。」我说。



「……我也要。」



「千纱都你要看好美登里。」



「可是哥哥——人家……不要你走……」



我抓着千纱都的肩膀,将她推回到了宅邸,然后转身出了大门。我不让她跟来,是因为仿佛她跟来了就会被一起带走似的。



在下山的途中我回过头看了好几次。我排在这支送葬队伍的最后一个;而母亲大人没有来为亚希送行。



……之前母亲大人说过的话此时仍萦绕在我耳边——



『人已经死了。』『这味道太刺鼻了。』



这些话就连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毛骨悚然。那是没有温度的声音。也许母亲大人因为受到惊吓,意识已经有些混乱了……我试着这么告诉自己。



我在山下赶上了抬着亚希的队伍。田边停了好几台车,红色的车灯斑驳地染红了夜色;其中有几名员警没有穿着工作服,路旁甚至还有围观的群众。亚希的遗体被送进了大型的休旅车后座。而车子的后门随后就像是要遮住我的视线般地关上了。



强风吹拂着我的背,我这才感觉到寒冷而环抱住自己发抖的身体。回旋的警示灯一次又一次照亮了我呼出的白色气息。



亚希走了。她走了。



然而,此时的我却只能蹲在坡道口一根被砍断的树干旁,无线电恼人的通话声在耳畔响起,接着休旅车便出发了。我的眼睛追逐着车尾灯,望着它在蜿蜒的阡陌中左右摇晃着逐渐远去。留下的员警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坐上了汽车……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该回去了。但即使心里这么想,身体却僵硬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这时候,耳边传来了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



我在拂过后颈的一抹恶寒中猛然回头,看到黑夜里浮现一张白皙的脸庞和两道黄光,花了一段时间才辨认出这身影是位黑衣的黑发少女,而她肩上停着眼睛散发着黄色光芒,看了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的乌鸦。



是伊妲卡!我举起颤抖的双手捂住嘴。



不是藤咲,是伊妲卡……



她正站在十公尺外的交岔路口。她似乎有瞟了我一眼,但随后就朝着警车方向走去。但她肩上那只乌鸦则始终将那对散发黄色光芒的眼睛紧扣在我身上,然后——嘎~~地叫了一声。



我猛然从地上站起来,即使双脚一时之间还站不稳,却仍朝向那身黑色长袍的背影追过去。



「等、等一下!」



黑衣女孩停下脚步,甩动了一头黑色长发转过头。



「你不要靠过来,朽叶岭真画。你的眼睛太污秽,不要用你的眼睛看我。」



「什么……」我愣了一下,「……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藤咲怎么了!……这句话我没问出口。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伊妲卡用冰冷的声音问:「你知道我不是藤咲?你那双眼睛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可以看透这种事情?」



我吞了口口水向后退了一步。



「我没从报告书上看到你这种特质,朽叶岭真画,你不是应该只是个从狩井家过继的赘婿吗?」



……报告书?这是什么东西?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藤咲说她在调查杀人案,结果查到我们家里来了吗?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案件跟亚希被杀有什么关连性吗?



一股冲动驱策着我,让我差点就要冲上去掐着她的颈子,把所有累积在我脑海的疑问全部宣泄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亚希非死不可!



然而,我却发不出声音。在乌鸦紧盯着我的目光下,我连扭动身体都不能如愿……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飘过了几缕白发。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



随后,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不是我的声音。



一股恶寒袭上我的身躯。



在此之前,《》从没对其他人开口说过话。



「……不过你们的调查部门实在也不怎么样嘛。要是把目光全都集中在朽叶岭家的女人身上,可是会栽筋斗的喔!……你叫伊妲卡是吧?你看了这个小鬼还不明白吗?」



伊妲卡白皙的脸庞沉入了夜晚的阴影,只有一对眼神依旧锐利。



「……你也是GOOs吗?」



一股寒意随着我的背脊下窜……伊妲卡看得见《》吗?这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他——这个白发男子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幻象呀?



「你们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呀?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可是第一次跟自己的同类说话,可兴奋的呢!」



我勒紧了自己的颈部肌肉,想要藉此斩断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但不知道是受制于伊妲卡的眼神,还是《》鲜少出现的亢奋情绪,我始终无法如愿。



「……这样啊。」



伊妲卡忽然别开了视线呼吸,同时,我身上的束缚也稍微得到舒缓。



「狩井家已经不知道混入了多少代朽叶岭家女人的血脉,会出现像你这样的家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也许是吧,不过——」



「喂!」



忽然间,伊妲卡身后传来一名男子的呼唤,让我冷不防抽了一下气。



白发男子的气息消失了。



「你是藤哄小姐吗?你不要擅自跑到这里来啦!我们不是要你等我们的报告吗?」



一个身型矮胖的男子边说边走向我们。他是之前在客厅陪着我父亲和母亲大人会面的男子,即伊伊田市警署的署长。此时他已经脱下工作服,换回西装,身后还跟着两名制服警察。



伊妲卡看着他,「我是依据千代一的指示行动的,不接受伊伊田市警署的指挥。」



「你说什么?」署长像是橘子皮般满脸痘疤的脸气得扭曲,「警察厅的人为什么可以随便跑到案发现场来搅和?拜托你们不要这么乱来好吗!」



我在脑中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听着这两人的对话……伊妲卡是警察部门的人吗?



那藤咲说的话——全都是真的啰?



伊妲卡不理会愤怒的署长,迳自穿过他身边朝几辆汽车并排的方向走去。其中最里侧一辆银色流线型的外国车,一看就知道不是警用车。她拉开驾驶座的门,忽然回头看了我一下。



我跑到可以看清楚她脸庞的距离停下来。



她眼中已经没有之前锐利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泪痕。



望着她,我内心忽然涌出无法化作言语的思绪,仿佛就要涨破胸口。



原来藤咲说的都是真的。



就连她身体里住着伊妲卡的事也是。



因为现在走进车内的就是藤咲。我知道是她。



然而,藤哄一语不发地坐进了车内。关门前,乌鸦拍着翅膀发出不祥的振翅声飞向夜空。紧接着,那辆银色轿车在无声中驶动车轮,转眼间已经消失无踪。



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然而,我却仍站在田边的小路上探寻着黑暗中消失的藤咲身影。